王政盤算之際,另一邊的吳縣戰事也已進入了尾聲。
在徐州軍連綿不斷的攻勢之下,至第十日時,吳縣那道沉重堅固的大門再也抵擋不住,被攻城錘撞個粉碎。
看到這一幕,營寨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魯肅等人更是擊掌相慶,雀躍不已。
唯有周瑜面色木然,臉上看不出任何打了勝仗之后該有的喜悅,想到前方這座城池乃是孫策的家鄉,他的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滋味。
碎木四濺之時,城頭上的石塊和箭雨也一下子變的稀疏下來,看來守軍們也明白大勢已去,不再堅持了。
隨著先鋒人馬推開了城門,所有徐州軍都向著城內發起了沖鋒,眼見黑壓壓的地軍如潮水般涌來,城內響起了絕望了哭叫聲,也不知是為了注定的失敗,還是襲來的死亡。
或許最多的還是害怕吧?
周瑜心中想著,即便這些兵卒們在守城時一個個表現的視死如歸,但當死亡馬上就要降臨時,他們還是難免驚慌失措。
這時魯肅策馬過來,興奮地叫道:“公瑾,城門已開,咱們也進城吧。”
“你隨他們去吧。”
周瑜雖然心情復雜,卻不想掃其他人的興,只是澹澹地道:“我就不去了,留在營寨這邊。”
魯肅聞言默然了片刻,看了眼左右,眼見古劍等人皆已策馬向前,旋即靠近周瑜,壓低聲音說道:“公瑾,你最好還是進城吧。”
周瑜勐扭過頭,冷冷地看了魯肅一眼,沉聲說道:“子敬,我此番隨軍,除了分析形勢,幫你做些協調諸將的工作之外,真正克敵制勝之上,卻是未出一計,未獻一策,你當知是為何故。”
魯肅微微頷首:“自然知道,你與孫策交情莫逆,故而不愿對他的家將程普出手。”
“既如此,你也該明白我為什么不愿進城。”
周瑜愈發勃然,聲音都變得銳利起來:“何故強人所難?”
“正是因為你與孫策有舊,我才讓你進城。”
魯肅神情一正,肅然說道:“你是知兵之人,當知此番攻克吳縣花費的時日雖然不多,但徐州軍折損卻也不小,既然如此,破城之后,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即便以周瑜的城府,聽到魯肅這番話也不由心頭一顫。
亂世之中,大部分軍隊在破城之后,都會選擇屠城,在他們看來,屠城是破城后最好的獎賞,那意味著財富、女人,以及發泄胸中郁悶的殺戮。
王政治軍甚嚴,所以徐 州軍的軍紀其實還算不錯,然則要是折損過大時,天軍的士卒同樣會心有怨氣,這時候就必須給他們一個發泄的渠道。
所以他其實也是默許自家的軍隊在城破后進行殺戮劫掠,只要控制規模和時間,且盡量針對士紳豪族層面即可。
而這恰恰就成了天軍的特色“屠城”了,一般諸侯破城屠城大半都是針對普通百姓乃至一些中小士族,徐州軍卻恰恰相反,專找大戶下手。
如果是旁人攻破吳縣,即便明知道程普這個吳縣主將其實是孫氏的家臣,或許會不會對孫氏行施太過酷烈的手段,但要是徐州軍的話...
不僅絕對是會動手,甚至極大可能是連根拔起!
想到這里,周瑜暗罵自家真是湖涂,竟然忘了徐州軍的前身可是黃巾賊寇,未必會遵循諸侯之間“禍不及家小”的潛規則啊!
若是他們真要對孫家動手的話....
周瑜再不敢想下去了,當即一拎韁繩,戰馬一聲嘶吼,直向城池奔去。
他必須立刻進城阻止這等事的發生!
沖到官署門口時,只見門外已橫七豎八地倒了一批尸體,里面還不斷傳來金鐵相擊之聲,門口有人叫道:“什么人?啊,是周從事。”
只是看了眼那人的兵甲,周瑜便認出對方是魏延的部曲,微一皺眉,也不和他說話,急急拐了個彎,便向門內沖去。
循著廝殺聲一路奔跑,過了游廊、天井等地,竟是來到了一處觀景臺。
這里只有一條小路,勉強也算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所以程普選擇這里,但周瑜見狀卻是心中大罵,這等形勢下再易守難攻又有何用,選擇這里反而是坐以待斃!
當他來到觀景臺時,一眼便見到這片狹窄的地方已密密麻麻地圍著一兩百人,他們不斷向著觀景臺發起了沖鋒,底層此時已然失守,二樓也倒了大片尸體,剩下寥寥幾個孫軍陷入圍攻依舊還在奮戰。
只是望了幾眼,周瑜便看了出來,這些兵卒應是親衛,且受過孫策或程普的親手指導,武藝極高,所以能在徐州軍的圍攻下堅持許久。
只不過即便身手過人,又有地利因素,卻也已是及及可危了。
他再抬頭一看,見最高層的欄桿處正站了一群人,當先正是程普,身后則還站了一個略顯矮小的人影,觸目之下,周瑜立刻便認出來了,這是孫策府上的家將。
家將既然在這里,那么孫氏族人應還安全...
周瑜心 中暗松一口氣,總算及時趕上了,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忽然在前方響起,“周從事?”正是魏延。
周瑜循聲望去,卻見此時的魏延神情有些萎靡不說,身上還打著繃帶,不由心中一動,魏延受傷了?
是在這里受的傷嗎?
想到這里,周瑜一邊心念急轉,一邊踱步上前,“魏校尉,你這是?”
“哈哈,方才沖樓一時不慎,中了程普那廝的一記冷槍。”
魏延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道:“不過他也被俺砍中一刀,這般算來也不吃虧。”一邊說著一邊問道:“對了,周從事你怎么此時來了?若要接管文書且不急于一時,且待俺先肅清這群余孽!”
聽出他語氣中的殺意凜然,周瑜心中一緊,情知不妙,面色卻是不露,只是微微笑道:“肅清一詞何意?”
“校尉莫是忘了,州牧早有軍令,但凡攻城不可擾民嗎?依在下之意,還是只誅首惡,余罪不究為妥。”
余罪不究?
魏延的眼角掃了周瑜一眼,啞然失笑:“周從事這話從何說起,俺何曾擾民了?”
指了指了樓臺高處,“這些是民嗎?”
“此時高臺之下,存者不是程普的將兵,便是吳縣孫氏的族人,這些都是孫策的余孽,若不徹底鏟除,豈不是為將軍留下后患?“
周瑜一時無法反駁,默然片刻,沉聲說道:“魏校尉說的不錯,這些人身份的確重要,也正因如此,一刀殺了未免草率,不若勸降彼輩,悉數送往壽春,由王州牧來定奪殺與不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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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搖了搖頭,“不過周從事你也看到了,直到此時,這些人依舊還在頑抗,顯然是不愿投降,若是這樣的情況下,想要生擒的難度實在太大,還不如殺了爽利。”
“此事好辦。”周瑜一喜,忙道:“便交予在下去辦,若是等會不能勸降程普和孫氏眾人,魏校尉再動手卻也不遲。”
“這...”
眼見魏延沉吟不決,周瑜一咬牙,突的退后半步,旋即躬身拱手,語氣真摯地道:“魏校尉,今日若能應允,便算在下承你一個人情。”
聽到這話,魏延一怔,他和周瑜相識雖然不久,卻也能看的出來此人外柔內剛,心性之高傲實不遜于自家半分,怎地突然擺出這等低的姿態?
他又不是傻瓜,這時也終于回過味來,訝然問道:“
周從事莫不是和孫家有舊?”若是如此,那周瑜三番四次拒絕王政的招攬便也說得通了。
周瑜點了點頭:“我與孫策乃總角之交,實不忍見其身死之后,再被夷族。”
“原來如此...”
魏延恍然,思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凝視著周瑜道:“既如此,便讓公瑾兄且去一試吧,人情什么的就不必提了,俺允了你這一事,你也允俺一事如何?”
“請校尉講來。”周瑜正色道:“不管千難萬難,瑜亦在所不辭。”
“此事于從事而言,再是容易不過。”
魏延眼中閃過得意之色,上前拍了拍周瑜的肩膀,哈哈笑道:“將軍既以國士待公瑾,俺也希望公瑾日后能全心全意,以國士報之!”
隨著魏延一聲令下,徐州軍暫時停下了攻勢。
而當周瑜高聲報出名諱之后,樓臺上響起一陣騷動,隨后不久,樓道的兵卒們亦退了兩步,從中站開一條路來。
周瑜只身上得最高處,來到程普等人的十幾步外便停了下來,拱手說道:“程將軍,別來無恙。”
神情復雜地看著長身玉立的青年,程普重重哼了一聲,“周公瑾,真沒想到你竟然投了王賊,助紂為虐不說,還要來與我孫家為敵!”
周瑜欲言又止,他在這次破城其實并無直接出力,但說出來程普也定然不信,既然如此,也沒必要多言解釋什么,只是嘆了口氣,看了眼程普,此時對方的盔甲上沾滿了血跡,也不知有多少徐州軍的,又有多少是自己的。
“勝負已分,程將軍,兵敗已如山倒,何必負隅頑抗?”
“原來你是來做說客的?”
程昱嘿了一聲,森然說道:“乞降以為求活?你且說說,這等事情少將軍可會去做嗎?”
周瑜搖了搖頭,孫策性格剛烈,自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
“少將軍不屑去做的事情,他的臣子又豈愿去做?”
凝視著周瑜,程普眼中閃過一絲嘲弄:“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忒也小看俺了!”
周瑜長嘆一聲,突然指著高樓的另一處道:“將軍縱然不懼生死,難道不為伯符的家卷考慮一下嗎?”
“繼續頑抗,只會徹底激怒徐州軍,后果如何,將軍久經沙場,豈能不知?”
聽到這話,程普一怔,順著周瑜的指尖望去,那里正聚集著吳郡孫氏的族人,除了孫策的母親吳夫人外,還有幾個少年,有男有女,正是孫 策的幾個弟妹。
盯著孫家族人看了良久,程普眼神漸漸變得暗然起來,忽然轉過頭道:“便是歸降,王政也未必不會趕盡殺絕,若是如此,還不如讓夫人和少主們隨俺今日同去黃泉,免受賊人折辱!”
聽出程普語氣有了松動,周瑜心中一喜,忙道:“將軍若愿歸降,在下必保將軍和孫家諸位性命無憂!”
程普搖了搖頭:“你又不是王政,如何能夠保證?”
周瑜凝視著程普,沉聲說道:“將軍說的不錯,王政如何處置孫氏,的確不是在下能做的主的。”
“不過今日既說出這番話了,大丈夫以信義立身于世,日后若是不能踐諾,在下也不必再留在世上了!”
這話說的斬鐵截鐵,言下之意更是說的十分清楚,是把自家的性命和孫氏捆綁在了一起。
程普登時動容,與他對視片晌,終于露出一絲笑容,“有你這句話,俺便放心了。”
說著對身邊的親衛說道:“傳下去,令所有人放下兵器,棄械投降。”
聽到這話,周瑜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正要說話,卻見程普發出一聲長嘆,這聲長嘆極是頹唐,帶著無盡的蕭索落寞,乍一入耳,便讓周瑜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等再看到程普抽出了盔甲上的腰刀,周瑜心有所感,剛要出言相勸,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程普也是個秉性高傲,重視聲名的人,他愿意為了主家的安危令士卒不再反抗,卻絕對不會被世人視為貪生怕死,乞降求活之徒!
這時,低頭看著刀鋒的程普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周公瑾,其實俺一直都瞧你不甚順眼。”
說著又抬頭看了眼周瑜,繼續說道:“可少將軍死的那一日,不知為何做了個古怪的夢,那是在長江畔的某處,咱們在一艘戰船上,你似乎是主帥,俺...嘿,卻做了你的副將。“
周瑜聞言面色驟然一變,因為程普說的這個夢...
他之前也做過!
那是在長江畔的某處,具體位置不知,但周瑜清楚記得當時程普、韓當還有很多孫策的部將和他在同一艘戰船上。
前方滿江火滾,四周喊聲震地,周圍的士卒們人人歡欣鼓舞,似乎是他們剛剛獲得了一場空前的大捷...
“做副將也罷了,偏偏俺自己都覺得理所當然一般,看著水面上的那張臉龐,竟然還滿是敬佩,真是可笑。”
說到這里,程普頓了頓,自嘲地笑了 笑,“終究只是夢啊。”
“周瑜,看來咱們這一世是沒有機會做袍澤了。”
周瑜心頭此時一陣茫然,為何他會和程普做的夢這般相似呢,正要開口,卻見程普最后說道:“這豎子能擊敗少將軍,也算有些本領,未來或能成就大事,你既投效了他,也有飛黃騰達之機。”
“不過此等賊子狼子野心,并非良善,日后還需多加小心。”
話音剛落,他突然反手,將刀勐地插進胸膛。
“程將軍...”
看著程普緩緩倒下的身影,即便早就猜到會是這個結果,周瑜心中依舊泛起酸楚,他不忍再看程普的尸首,側頭轉身,踱步欄桿之前,仰頭望天。
此時朝陽鮮紅,如血一片,不可逼視。
程普的倒下,已然代表了孫堅和孫策兩代人的努力徹底化為烏有。
不管周瑜和其他人是否樂見,王政吞噬各方勢力的腳步從未停止,他正一步步地將一個又一個諸侯的多年努力化成廢墟,然后踏在廢墟之上崛起!
下一個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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