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的身體狀態不要太健康,病全是裝出來的,館內的醫館早被威脅加收買的雙重保險搞定,這方面自然不會出什么紕漏,可袁術和楊弘這邊請來的醫官如何應對呢?
還是華佗的弟子...王政大嘆自己思慮不周,這讓對方一搭手把脈,定難隱瞞,不就全露餡了么?
那么接下來該怎么辦呢?王政微微低下頭,眼內殺機一閃即沒,他此時已開始思考若是暴起發難的把握幾分,利弊如何了。
袁術來的確實突然,不過對方既離開了王宮,卻也是個斬首的好機會!
想到這里,王政心中已生出決斷,不由暗中握緊拳頭,抬頭剛要說話,卻見此時榻邊的吳普突然對他輕輕眨了眨眼,眼神帶著莫名的意味。
什么情況?
王政一怔,暗自咀嚼了會吳普的眼神,似乎帶著善意親切,心念急轉,轉眼間又將方才的計劃拋開。
他這番天人交戰,面色神色卻是不動,先對著袁術微一拱手表示謝意,旋即坦坦蕩蕩地伸開了手,任吳普上來診脈,同時溫言道:“有勞吳先生了。”
“州牧言重了。”
吳普落座診脈之時,楊弘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袁術雖沒有他這般表現明顯,看似打量室內布置,卻也眼神閃爍,顯然是心不在焉。
一時間室內突然變的安靜起來,靜至落針可聞,更因驟然的冷場,連氣氛也變得詭譎古怪。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普的再度開口方才打破了這片死水微瀾。
吳普診脈已畢,對著王政道:“州牧的確是善動不居,受了風邪襲表,雖非重癥,接下來卻也要細心調理一段時間了。”
此言一出,眾人神態各異。
王政和喬綰固然是登時松了一口大氣,袁術亦是面色稍緩,唯有楊弘忍不住便問道:“吳先生可確定么?”
“春夏之風為陽邪,秋冬之風則為陰邪,凡中風邪者,鼓動氣血運行趨于上、外,故脈位上、浮,呈現的表象便是寸部脈出現粟粒狀的凸起,凡中陰邪者,性局部腠理、經絡、筋脈會出現收縮攣急,脈管應之而細。”
吳普回頭望了眼楊弘,澹澹地道:“王州牧寸脈微突,兼又脈象遲緩收縮,正符合風邪上擾,寒邪傷陽之狀。此等常見病癥,但學醫者,一望便知。”
說著又看了眼漆桉上的那碗藥湯,想了想,讓一旁的喬綰拿來館內醫官開的藥方,細細看過后道:“用藥、分量大致皆對。只是這一味藥...”他提起桉幾上的筆,刪改兩處,然后交還喬綰,“按此方抓藥,七八日內,州牧當能痊愈。”
喬綰還沒答話,一旁的楊弘又狐疑地問道:“王州牧乃是武將出身,些許風寒,也需七八日?”
兩漢儒生涉獵甚廣,遠甚后世,后世讀書人只需讀四書五經,而在兩漢多了一個六藝不說,一般對諸子百家也會有所了解,尤其是其中的名家、陰陽家和醫家的學書幾乎屬于必讀之物。
名家乃是“辯者之道”,注重辯論「名」與「實」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嚴謹邏輯思想的學派,其實用性雖不如縱橫家,但在思想性和哲學姓上卻要勝過一籌,而陰陽家的創始人是齊國鄒衍,其核心內容是“陰陽五行”,又將之與天朝自古以來的數術思想相結合,通讀陰陽家的學書,不僅能了解東方玄學,又能自然地具備一定的籌算能力。
至于醫家更不用說了,醫生在天朝古代屬于中九流,讀書人是不會愿意去從醫的,但不從醫不代表不學醫,所謂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儒生學醫求的恰恰便是一個“得乎其中”。
兩漢大儒在無意外的情況下,自然壽命皆會遠超同時代的平均年齡,比如陸績的父親陸康,在平均壽命只有四十歲的東漢末年,竟然活到了六十九歲的高壽,若不是因為選擇和袁術死磕,甚至可能再活個十年。
要知道這位大老可是在六十歲后還創造過一發中彈,令妾室懷孕的偉業,可見其體魄之強壯,身心之健康。
楊弘雖不算精通醫術,卻也讀過一些醫術,具備了一定的醫學常識,傷寒的確不算大病,普通百姓甚至常常還會硬扛著去下地干活,王政拔于行伍,又不是那些身嬌肉貴的世家弟子,按道理的確不需要這么長的時間。
“若只是風寒入體,自然不須任多時日。”
吳普解釋道:“只不過王州牧久居干冷之地,乍入江東,本就水土不服,如今其實是兩病齊發,加上他從軍甚早,戰場上刀槍無眼,應曾受過不少的傷,吾方才為州牧診脈,便察覺其氣血有虧,幾下結合起來,不得不費些功夫調養。”
說著,又轉過頭鄭重地交代王政:“王州牧方及弱冠,便出現體虛之狀,以后得多加注意了,不可太過勞累,注意作息,更要把氣血補足,須知藥物補品只是外力,強體固本,方為根本。”
王御寇這廝會體虛氣弱?
這話一出,楊弘不由半信半疑地望了過去,想起對方之前的意氣風發,難道都是外強中干不成?
此時的王政看著吳普眼中也閃過佩服之色,有這等張嘴說瞎話的本事,這個吳普做個醫生卻是屈才了。
雖在暗自吐槽,嘴上卻是連忙回道:“多謝先生指點,只是...“話說一半便喟然長嘆:“這世間很多事是有心無力,更是知易行難吶!”
“政如今既然坐在徐州牧這個位置上,兩肩便承擔了照拂百萬軍民的眾人,當真是一日不敢懈怠,時刻如履薄冰,其實早有力不從心之感,甚至有退位讓賢之心。”
頓了頓,王政一臉感慨地看向袁術,苦笑道:“去年有次宴席,政問麾下諸將各有何樣的志向,有的說解民倒懸,有的說升官發財...袁公可知道政的志向是何么?”
袁術自然不知,搖了搖頭。
“尋一太平樂土,出游林泉,弦管相逐,妻妾成群,余愿足矣。”
聽到這話,袁術大為詫異,愣了好一個會兒,方才故作不悅道:“御寇如今年紀,正是奮發有為之時,怎能作此消極頹廢之念?本侯論起年紀癡長你不止一輪,還時常有雄心壯志呢!”
說著,又瞥了眼一旁沉默的楊弘,意思很明白:你之前還說王政有圖謀江東之意,聽見么,這小子胸無大志,都徐州都不想要了。
還非說人家是為了裝病拖長留在壽春的時間,拉著本侯陪你一起來這里,吳普又是怎么說的?
“袁公世代高門,出身不凡,如今春秋正盛,有雄心壯志,自然理所當然。”王政道:“而政自懂事起,便無一日有過安穩,從軍以來,見慣生死,卻早已是心身俱疲了!”
“之所以堅持到如今,實是因為政心里明白,起事以來樹敵太多,尤其袁曹彼輩,更不會輕易容政抽身離去,若主動止戈,反悔淪落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地,故此不得已為振作。”
這話也確實并非砌詞妄言。
王政前世本是一個普通人,來到這個東漢末年的亂世,其實從始至終,他的本心里并沒有什么雄心壯志,他有的是要求而非志向,這個要求便是求生,求存,求一個安穩罷了!
所以即便有著系統、先知兩大金手指,王政最先選擇的也是去抱曹操的大腿,而非什么稱王稱霸,因為他的骨子里,他的心性上,本就是一個平凡,甚至趨于平庸的人。
只不過命運的洪流將他推到了一條自立自強的道路,而走到今時今日,他也只能前進,無路可退了!
王政是平凡人沒錯,但是任何一個智商正常,了解天朝幾千年王朝興衰史的平凡人都會明白,大爭之世,勢力越強,地位越高的人,其實可以選擇的路也恰恰是最少的。
那條路也正是世間上最為狹窄的一條路,一條僅容一人走過,有進無退的獨木橋。
而王政這番情深意切的話,配合他現在一臉的憔悴,真誠的神態,也讓袁術立時動容。
真話最能打動人,王政這番話也確實是真話,尤其他再一次提到了袁紹和曹操,更讓袁術再次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
原本他被楊弘三番四次的諫言下來,也開始對王政起了疑心,這次親臨使館正是袁術疑心越來越重的一個表現!
但王政這番表態,卻讓他的心再次變得柔軟。
“袁本初和曹阿瞞皆是豺狼之輩,心性狠毒!”袁術上前幾步,拉住王政的手,正色道:“御寇不可懈怠!起碼在除去此輩之前,萬萬不可懈怠!“
“只要你我二人齊心攜手,本侯也絕對相信這一日不會太遠!”
一旁的楊弘一見袁術這等神態,這般口氣,當即暗嘆一聲,心知此時袁術已聽不進某些話了,當即只得暫時按捺住內心的猜疑,主動改口笑道:“對了,方才王州牧不是說,待返回徐州后會挑些陰平女子前來送于吾家主公么?”
“弘正好有個不情之請,想請王州牧應允如何?”
不情之請,那就不要“請”了啊!
王政暗自吐槽,嘴上卻道:“楊祭酒有何要求,但講無妨。”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楊弘一本正經地道:“陰平女子,歌舞雙絕,天下聞名,弘亦心向往之,不知到時候可否也附送在下一個?”
這事啊...
王政心里一松,當即笑道:“哈哈哈,政當楊祭酒有何要求呢,些微小事,舉手之勞。”
他笑的親切,楊弘更是一臉燦爛,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客氣攀談了沒一會兒,楊弘狀似不經意地突然聞到:“州牧既然答應了,卻不知弘何時能收到這份大禮?”
看似問何時收到女子,實際卻是再度舊話重提,讓王政親口說定什么時候返回徐州!
王政算是服氣楊弘了,同一個問題他每次見面都會問起不說,話術都能翻來覆去變出不同花樣,這份執著著實令他“既厭且佩”。
“是了。州牧貴體染恙,尚需七八日來調養,然后又要準備一番,這樣離開壽春起碼也要半月之后呢,然后前往六安與舊部匯合,再度轉道,離開我揚州境內更恐怕要到一個月后吧?返回徐州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哎呀,這般算來,在下卻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一番自說自話,竟是不給王政回答的機會,就主動將其啟程動身、離開壽春的日子定下了。
“半個月?”王政笑了笑道:“也許用不了。”
“哦?”楊弘側目問道:“此話怎講?”
“政之前派去汝南邊境探路的哨騎,已傳回話來,情勢不容樂觀?”
“弘愿聞其詳。”
“汝南如今雖還在袁公的掌控之中,但是北上的幾條道路,兗州軍的防御卻已日漸森嚴。”王政苦笑著道:“每日更有輕騎探馬巡弋周邊百里,分明做好準備,似乎已提前得知了政欲北上的計劃,真是怪哉。”
聽到這話,袁術老臉一紅,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壽春之主,自然知道王政欲要北上,奇襲許都一事,如今城內早已傳的沸沸揚揚的了。
至于是誰傳出的,袁術也大抵猜到是自家這邊人漏了口風的可能性更大,如今事主提及,自然有些慚愧。
楊弘卻是繼續追問道:“那王州牧的意思是?”
“奇襲許都怕難計成,北上之路更已阻截。”
王政抬眼望了望楊弘,嘆道:“待政病好之時,若再無轉機,那也只好暫時擱置逢迎天子的念頭了。”
“哈哈哈...”楊弘忍不住大笑起來:“州牧此言甚是可笑!什么奇襲許都...”
話未講完,卻見袁術突然插口道:“曹阿瞞若已有了防備,逢迎天子一事,緩一緩也是好的。”
“便是天子知道,也必會體諒御寇的,曹操乃國賊也,自當除之,但彼輩如今勢大,咱們也當明辨形勢,留有用之身,待可進之機也。”
“主公!”
楊弘面露不忿,還待再說,卻見袁術已對他使了個眼神,隨后對王政溫言道:
“御寇你且安心靜養,本侯宮中尚有些事務處理,便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