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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

  眼見王熊部順利過了河,王政隱約聽見身后數人都輕輕地呼了口氣,似是放下心來。

  他卻依舊面色沉凝,只是眺目遠望。

  只不過河邊有片密林,盛夏時節枝葉繁茂,加之夜幕低垂,即便以王政的非人體質,隨著部曲的遠去,也開始看不太清楚了。

  很快,眾人的視線再也看不到出城的部隊了,王政和周暉一言不發,其他人也仍站在城頭上看著,誰也沒提出離開。

  像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彈指一瞬。

  王政突然間劍眉一挑,旋即輕輕地踱步向前,做了個探身的動作。

  周暉等人剛要詢問,魏延已緊接著發出一聲輕喝:“有動靜了,快看那邊!”

  眾人急忙凝神極目,很快便見夜色里的對岸密林,東側乍然現出火光,隨后更是接二連三,越來越密,越來越亮。

  只是夜色太深了,又隔著河水與林子,實在是什么也瞧不見,但是所有人都能下示意地明白過來,那個也不知離舒城有多少距離的位置,的確埋伏了孫策軍的伏兵,雖然分辨不出多少人數,但那撕裂夜幕的火光,縹緲隱約的殺喊聲,都說明了這支伏兵已經發現了王熊部,更與之交戰了起來。

  “敵軍這里也埋伏了?”

  陶澤忍不住驚呼道:“魏兄弟,你不是說敵軍會埋伏在西邊山谷嗎?卻怎地竟然就在河邊不遠?”

  聽到這話,除了王政之外,眾人的視線俱都落在魏延身上,見他一言不發,只是微微張開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著那喊殺傳來的方向,一時間也都忐忑不安起來,有的翹起了腳尖,有的緊張到滿頭大汗。

  其實魏延此時也很是緊張。

  王熊部將將渡河便遇見了敵軍,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心里第一個生起的念頭便是想著縱然有伏,或許也未必太多,只是他在勇武上固然也算當世一流,但畢竟不是王政那樣的開掛者,體質終究與常人差距不大,眼下遙遙遠望,好像看見了什么似的,其實暗沉的夜色里他什么也沒看到。

  難道孫伯符心機這般深沉?

  明面上是調虎離山,實則是引蛇出洞不成?

  不,不可能!

  魏延下意識地抽出腰刀,又隨手送回鞘中,一時間心里也沒底了。

  周暉也同樣想到這一層,喉嚨不停地蠕動,一口又一口,艱難地屯咽著唾液,剛想要說些什么,看了眼前方的王政,又停住了口。

  出城的都是豎子的徐州軍,他都不急,吾急什么?

  但是周暉也猜到了,王政此時的內心絕不可能如表面那般平靜。

  但是即便表面上能維持住一個沉得住氣的架勢,也讓他著實有些意外了。

  年輕人得志之時心比天高,睥睨八方都很正常,而在面臨逆境,困境之時卻很難沉得住氣,這便是所謂的修身養性還不到家。

  可為何王政卻沒有這般呢?

  周暉神情凝重地看著前方那個高大雄渾,不動如山的背影,有著“關心則亂”的因素上,王政竟表現的比他還要沉穩,這著實讓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周暉更莫名地想到了一句話: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為上將軍。

  便在此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沉悶地響聲,隨后便有人“哎呀”一聲痛呼。

  周暉回頭一看,卻是幾個文吏直接摔倒在地,翹足遠望是個體力活兒。他們又是文弱書生,深夜站的久了,小腿肚子抽筋,加上精神全在遠處,一時不慎便摔倒在地。

  此時王政也聽見聲響扭頭看了過來,倒也沒說什么,就重新把身子轉了回去,周暉卻是老臉一紅,覺得這幾個手下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臉面,只是此時不宜發作,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旋即也轉回了頭。

  眾人又盯著城外看了一會,廝殺聲依舊未曾止歇,眼見還在交戰,王政突然扭頭望向陶澤:“陶縣尉,你久在舒城,此時兩軍交戰所在,距離城池有多遠,能估摸出來么?”

  陶澤瞇眼看了會道:“那處密林離護城河約有十里,王校尉部入林之后方才發生動靜,料來也不過十幾里地。”

  王政聞言劍眉一挑,思忖片刻:“十幾里地,那就應該還沒出孫策的營區?”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魏延已恍然道:“州牧的意思是,王校尉部遇見的未必是孫策軍的伏兵,而是其所安插的巡營隊或夜哨?”

  王政頷首道:“本將方才細想了想,伏兵怎么也不該放在距軍營如此之近的位置,否則稍有差池便會引起嘯營,可謂得不償失,料來孫策不會出此下策。”

  又顧盼魏延和陶澤問道:“這幾日來,你們可曾留心孫策安排的巡營隊大概多少人馬?”

  魏延和陶澤互相望了望,隨后答道:“少則百余人,多則數百人,按道理是很容易沖過去的,怎地王校尉這么長時間...”

  時間其實也沒過去多久...

  一直以脈搏暗記時間的王政清楚這些人是緊張之下,故而覺得時間過得分外緩慢,笑了笑道:

  “王熊外表粗莽,內心縝密,他一開始遇見敵人必然也擔心是闖入了埋伏圈,故而不敢冒進,不過此時想必也看出來了。”

  好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隨著王政話音剛落,遠處突然殺喊大作,頃刻間火光變得稀疏,越來越少,進而消失,隨后無論是馬蹄聲、喊殺聲乃至人聲都漸漸遠去,終至渺不可聞。

  夜色重又恢復了安靜。

  這變化發生的極快,半晌后才見火光復燃,蜿蜒如蛇,似是敵軍其它的營壘此時才反應過來似的,派出了大股人馬出營趕去支援,只是還沒到方才交戰的地點,大約也得了消息,徐州騎軍已經沖出,又原路返回。竟是半點作用也沒起到。

  周暉哈哈笑道:“孫策小賊!定然有伏。卻也難為了他,把這一出戲演的好像真的也似。”

  又對王政道:“王州牧,貴部既已成功突圍,咱們便先回城去罷?”

  王政道:“縣君且先去休息,既來城上,不可不巡視守卒。況我軍才突圍未久,孫策有無下手,尚且不知。本將多看會兒,也是圖個安穩。”

  周暉聞言也不再推辭,他畢竟是個文儒,這幾日兵臨城下更是殫精竭慮,日日挑燈,常常一天睡不足一個時辰,如今好不容易送了軍隊出城,委實有點堅持不住,便不再辭讓,對王政微微抱拳,便喚來魏延與一干文吏同回縣府。

  王政看他走遠,又對陶澤諸人笑道:“此番突圍已成,諸位也勞碌了一天,想必也都很疲憊了,下城且回罷。”

  諸人遵命退走,最后只有陶澤這位守軍的最高長官陪他繼續觀望遠處,順便巡視守卒。

  城外,孫策軍營。

  帥帳中孫策正挑燈讀書,帳幕掀開,黃蓋進來稟告:“果如少將軍所料,城中今夜有兩千余黃巾賊欲走西邊渡口,殺去北邊了。”

  孫策緩緩放下書簡,卻先不說此事,問道:“適才隱有殺聲傳來,卻是為何?”

  “是黃巾賊寇撞上了咱們的巡營衛隊。”

  孫策點了點頭,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態,只是安閑自如地澹澹問道:“料來如此,敵將可是王政?”

  黃蓋回道:“夜色深沉,士卒們瞧不太清,只說敵將年紀似乎不大,且頗有武勇。”

  孫策“哦”了一聲,隨后不再說話,黃蓋等了片刻后悄悄抬頭,抬眼之下不禁愕然,只見孫策不知何時卻又拿起了書簡重新閱讀起來。

  “少將軍?”

  遲疑了片刻,悶在帳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黃蓋終于撞起膽子問道:“黃巾賊寇既向北去,咱軍...”

  “這還用問?按計行事。”

  孫策頭也不抬,微微擺手,黃蓋不敢再度出言打擾,屏氣息聲,靜悄悄地退將出去。

  孫策帳內夜讀,王政城頭巡視。

  這幾日來周暉睡的少,他也同樣如此,只不過他體質過人,卻是絲毫不覺疲倦,依舊精神奕奕,巡視之時不僅極為仔細,遇見一些兵卒更是溫言勉勵,不知其故的陶澤只當其是強打精神,不由暗自佩服,只是想著王政如今身居州牧高位尚且事必躬親,事無巨細,其能白手起家,成就事業,果非僥幸。

  卻是勸道:“王州牧不若先回吧,這里有末將就足夠了,就算孫賊有千軍萬馬,畢竟又沒有翅膀,他們橫渡不了護城河,便絕無可能進的咱城池半步!”又指著城上防戍的軍卒拍著胸脯道:“何況咱們這些虎賁將士也不會坐視他們渡河的。”

  王政微微一笑道:“陶縣尉,本將當年攻陷臨淄時,便領悟了一個道理,你可知是什么?”

  不待陶澤回答便自顧道:“一座城池最強的防線既不是護城河也不是城墻,而是人心,一個人心不散,士氣不潰的城池,便是天下間最難以攻破的雄關!”

  “本將并非對舒城的防御不放心,而是夜防兵卒本就更易疲倦,松懈,也更辛苦些,咱們身為主將,在這時候多看一看,多露露面,也是一種提升士氣。”

  陶澤若有所思,正要回話,驀然間一聲巨響傳來,在這寧靜夏夜里來的毫無征兆,突兀至極。

  一聲巨響后又是又是一聲,連綿不絕,仿佛堤岸決口,又似乎怒潮拍岸,下一刻整個城頭都震動下來,恍如山崩地裂。

  城頭諸人,相顧失色。

  本來坐在垛口邊兒上的士卒,紛紛站起。有的拄著槍戈,有的按住墻頭,火光下上千人目光同時轉向了城北,雖然夜色深沉,也看見有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

  那浪潮的水意,混在風中遠遠地吹卷過來,竟有撲面之感,陶澤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駭然道:“不好!孫策軍決了堤岸!”

  王政心神一震,登時劍眉一挑:“決了堤岸?是南邊的那條大河?”

  “不,必為北面的系水河。”

  “為何?”

  陶澤道:“南邊的陽河離我城較近,若有異常守卒在城上便可發覺,系水河卻離得較遠,白天姑且尚可遙見,入夜則難以看到,即便布置在北邊城外的軍隊,也是無法看到的。若孫策軍在此河上做些甚么手腳,咱們卻是萬難知曉。”

  “若末將料的不差,這聲巨響,定為孫策軍掘堤放水的聲音。”

  說到這里,陶澤話里的驚慌難以遮掩:“王州牧,這該如何是好?王校尉他們...”

  這決堤放水對舒城威脅或有,卻未必多大,反而更有可能直接沖垮王熊的那兩千人馬。

  王政卻是神情平靜。

  對孫策軍有可能的掘河灌城,說起來他倒是先有防備,畢竟夏季雨水頻發,水位高漲,舒城又是一個周邊河流縱橫的城池,自然不可不察。

  所以早在發現孫策大軍迫近舒城的第一時間,便建議周暉令人在附近幾條大河挖掘了許多的分水疏道。

  將此事告知了陶澤之后,王政顧盼眾人,笑吟吟道:“本將當年克北海時,麾下大將黃忠便是以水淹之計攻克高密。”

  “所以孫伯符此舉乃是邯鄲學步,班門弄斧,屬實可笑,這一招早在本將預料之中,陶兄無需擔心,王熊渡河之后,走的路線卻都不近水邊,便有洪水滔天,亦不過為咱們祛暑而用。”

  王政斬釘截鐵地道:“我料孫賊此舉,無非打擊我軍士氣罷了,實際的作用卻半點也不會起到。”

  “多想無用,且待明日,遣派哨騎往去北邊打探,自然便會全明。”

  王政充滿自信的態度感染了陶澤,聞言大呼一口濁氣,登時放下心來:

  “州牧果然廟算,末將佩服!”

  至于這個行軍路線,那本就是天軍內部的軍情機密,他作為舒城縣尉,周暉這一系的武將,事前不知倒也正常。

  而事實上,王政是否真的有提前叮囑過王熊,又是否真的如外在表現出來的信心百倍呢?

  陶澤不知道,也沒第二個人知道。

  諸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他接著繼續不疾不徐地巡視城頭,又過了近一個時辰,方才緩步下城回了營帳。

  入了帥帳還沒多久,王政卻又立刻前往了周暉的縣府,隨后和周、魏二人一同入了書房。

  直到夜深人靜,明月高懸,書房依舊燈火通明,侍女端來晚餐時,正好瞧見三人一同站在地圖前,指點分析。

  此時府外的街道上,正好響起了四更的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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