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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徐州三杰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天色愈發昏黯,陳瑀出出進進也不知第幾回了時,便見前方一亮,火光映襯下數輛馬車向著這邊行駛來。

  看到這幾輛馬車,陳瑀已是心知,這大抵便是淮陰士子一行人了。

  儒家最是重禮,衣食住行皆有規格,從古至今,“公車”更是在政務運行保障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兩漢時,讀書人一旦被朝廷征召,就可以乘坐官府配備的公家馬車到衙門上班,此時“公車”的概念才比較接近于現代所謂的公務用車,比如《史記·東方朔傳》記載:“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因此,后人常用“公車”來指代有資格乘坐公家車馬的官員和應試舉子。

  漢景帝中元六年,便頒布了天朝歷史上最早也是最成型的“公車”配備標準和裝飾標準,明文規定:不同級別的官員應當乘坐不同規格的馬車,官爵越高馬匹越多;通過車輛裝飾體現品級差別,以避雨遮陽的車蓋為例,平民乘車只許用青布蓋,官俸200石以下用白布蓋,300石以上用皂布蓋,千石以上方可用皂繒覆蓋。

  這項制度執行比較嚴格,既禁止低級官員超標準乘車,也不允許高級官員自降規格標準,若有違反觸發甚嚴,如漢宣帝時,有一次舉行祭祀大典,時逢大雨、道路泥濘,列侯韋玄成便沒有乘駟馬之車而騎馬前往,被言官撞見后以“車輛降格”之罪彈劾、宣帝勃然大怒之下,竟是削去了其侯爵之位。

  這一次王政在州內招賢,所有士子所乘的馬車皆為各地郡縣準備了統一樣式的“公車”,既示以禮遇,又方便沿途的官員接待,護送,不可謂不重視,故陳瑀一眼便認出來了。

  他親自迎出門時,馬車正好行入館中,仆從挑起車簾,放上架板,幾人施施然地鉆將出來。

  好大的架子啊,陳瑀心里暗自吐槽,表面上卻是沒等人靠近,便已堆起熱情的笑容。

  待幾個屬官引著來人來到他面前時,便介紹道:“這位便是吾州的議掾,總管此次招賢諸事的公瑋先生。”

  說到官職時那幾個士子倒還面色平靜,可一聽當面者乃是下邳陳氏的家主時,卻是立刻便神情一肅,連忙回禮,久仰之聲不絕于耳。

  陳瑀一邊笑吟吟地肅手請他們入內,一邊不動聲色的趁機會打量對面來人。

  淮陰一行攏共四人,其中兩個鬢發皆白,和他都算是年紀相仿,剩下一個正當壯年,一個青春年少。這個老中青的比例,與別地的基本一致。

  陳瑀更注意到,年紀大的兩個言行舉止比較拘束,行禮上恭恭謹謹,說話時小心翼翼,甚至就為了一個誰走前、誰走后,都要謙讓半晌,這讓陳瑀頃刻間便有了判斷。

  此二人,必是低門小戶的出身。

  又觀察那壯年的文儒,此人相比下倒是頗為自然,就是...

  未免也放的太開了。

  自從下車以來,兩只眼睛便是咕溜溜的四處亂轉,一刻不得消停,東瞥西顧,看物必看裝飾,若有珠光寶氣之處必停留半晌,而看人只看美女,館內的婢女里,年輕貌美的多看兩眼,丑的則一掃而過。

  心性浮躁,秉性不純,難堪大用!

  陳瑀也在頃刻間失去了結交的興趣。

  最后最年輕的那人,年紀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面如冠玉,器宇軒昂,無論言辭舉止,待人接物皆都不急不躁,沉穩自若,自有一股清朗瀟灑的風范,尤其在身邊幾個庸才的襯托下,愈發顯得卓然出眾。

  粗略掃過一圈下來,陳瑀心里已是有數。

  這人應該就是那個步騭了。

  眾人進入堂內,堂中早來的士子們連忙起身相迎。大家都來自徐州境內,加上兩漢能讀書的基本都是士族,彼此間要么這一代有來往,要么上一代有瓜葛,便是沒見過面也是聞名已久,瞬間便從陌生來到熟,一陣久仰下來,客套許久,方才分別落座。

  這時屬官已核對過了名冊,來到陳瑀身邊低聲稟告,陳瑀微微頷首,果如自家所料,年老兩個沒甚么名聲,當地老儒而已,家世也是一般,壯年那個名叫崔凌,倒是有些文采,不過坊間傳言其人秉性不佳。

  至于年少之人,即為最近幾年聲名鵲起的步騭,不僅如此,其人出身亦是顯赫,淮陰步氏存世已久,其祖可追溯到周代晉國大夫楊食,因其采邑在步這個地方,遂以步為氏,后面更出過儒門七十二賢的步叔乘,加之秦漢之際步氏族人有為將軍者,以功封淮陰侯,步氏于是成為淮陰大族,若單論底蘊,甚至在他陳家之上。

  待侍婢奉上茶水,陳瑀環視全場,灑然笑道:“淮陰諸公一到,便是群賢畢至,濟濟一堂,此堂如今可謂華光耀彩,王州牧向來求賢若渴,若是知道了,必定歡喜不盡。”

  右側席位里,有一人道:“州牧才定徐州,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賢人,晉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卻也深深感到了州牧重文尊儒的誠意。在這宇內沸騰,武夫橫行之時,州牧此舉,實為異數也,如此年輕英明之主,誠為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啊。”

  說話這人姓高名晉,來自東海郯縣。

  聽到這話,陳瑀含笑點頭,剛要附和幾句,卻聽左邊案幾發出一聲冷笑。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年約三旬的漢子,五短身材,面貌粗豪近乎丑陋,一身長袍穿在他的身上毫無風雅之態,反而顯得突兀,而陳瑀更是一怔。

  此人外貌不佳,怎能得地方舉薦而來?

  各地郡縣舉薦士子的同時,也隨著有一份公文送來。里邊詳細講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種情況,比如其在當地的名聲、專治的學問、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心中疑惑之下,陳瑀倒沒有急著發難,事出反常必有妖,便先拿起名冊一看,頓時恍然大悟。

  哦,是張昭舉薦的啊。

  原來此人名叫嚴畯,乃彭城人,今日下午便來了下邳,始終一言不發,卻每每在人對王政歌功頌德,吹捧奉承時必要冷笑幾聲。

  這就讓陳瑀有些搞不懂了,你若是不愿出仕王政,又為何要讓張昭舉薦呢?

  不過沖著對方背后的張昭,陳瑀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沒有聽見,只是笑道:“歷來雄主皆有天授其能,豈可以常俗視之?州牧俊才偉略,遠非一般同齡者可比。”

  “亂世之中,徐州得逢明主,不僅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更是諸君的機遇啊,便如高君...”

  說到這里,陳瑀擺手示意:“老夫的侄兒前些時日有書信來,便曾對高君贊不絕口,更說其少十五時,便已名聞鄉里,時人常言有郡國之才,高氏本是我徐州累世名家,高君今入此館,騰飛指日可待。”

  聽到陳瑀這般抬舉,高晉口中謙虛不已,只是眼中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陳瑀說‘高氏本是我徐州累世名家’,那確實夸大了,莫說徐州,便是在東海,在下邳,高氏也不過是個中等士族罷了,但前半句說他有‘郡國之才’,這一句卻是貨真價實,一點兒不假的。

  高晉少年早慧,本就是東海一帶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詡俊杰的。

  何謂俊杰?既為俊杰,當然要識時務。

  所以劉備任州牧時他不愿出仕,而王政做了州牧他卻立刻來投,這便是識時務。

  前者雖是漢家宗室,卻是兵少將微,缺錢缺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徐州三郡在劉備手里,恐怕未捂熱就要被奪走了。

  后者雖是黃巾賊寇,卻是年輕有為,人多勢眾,更是蒸蒸日上,該選擇哪個?不言而喻。

  其實在王政打下泰山郡起,高晉就有心來投了,。

  他非不通武事的腐儒,一個寶貴兵源的泰山,加上一個雄關加固的彭城,那會王政其實便已被不少人暗暗看好,尤其是其沒有同一般黃巾賊般,每奪一地便要如蝗蟲般吃盡大戶,更是讓士族這邊覺得其頗有遠見,或有成事的可能。

  但最后還是因為顧忌名聲的問題,高晉終究在猶豫中擱置了此事,到王政大勢已成后,他再想投,門路卻沒那么好找了,故此,徐州的薦賢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便主動請求。

  而來的士子中,大部分都是類似高晉的心理,至于和嚴畯一樣,此行并非出自本心的,倒是也有,不過不多。

  陳瑀說了幾句,見淮陰來的那幾人,尤其是步騭一直不發一言,便不再多說,示意侍女們開始上菜。

  所謂上行下效,王政本人在衣食住行上從不奢夸,哪怕他從沒表面上推崇簡樸,下面人公開場面卻也不敢鋪張浪費。

  陳瑀此時更不會冒任何讓王政生厭的風險,故此,即便是接待這些士子,備下的飯菜稱不上豐盛,每人案幾前不過三四個菜,不過味道倒是極好,色香味俱全。考慮到讀書人中也有大肚漢,加上遠道而來,無論飯菜皆放開供應,隨便吃。

  菜剛上了兩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進來,來到陳瑀座前附耳低言片刻后,便見陳瑀面色一變,嘩地一身拂袖起身:

  “州牧來了?”

  堂上登時為之一靜,隨之嗡嗡不絕,許多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高晉等人慌不迭丟下筷著,整理儀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驚喜,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他們猜到王政會來,本以為會等到飯后,沒想到來這么早。

  見其他人這般作態,嚴畯面露不屑,冷哼一聲,卻是高踞不理,繼續自管自地大嚼大吃。

  沒一會兒,腳步聲中,兩個甲士先進來看了看,一句話沒說,又自轉頭出去。

  高晉等一些熱衷名利的翹首以盼了好半晌,卻始終沒見那位年輕的州牧露面,正疑惑時,前那進來報信的小吏二度進來,連連對著陳瑀招手,似是示意其出去。

  陳瑀不敢怠慢,向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趨步而出。

  眾人茫然不知其意,相顧無言中,高晉座位靠外,思忖了會邊大起膽子,朝堂外偷瞄幾眼。

  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風吹,時明時暗,人影憧憧,偶有馬嘶傳來,增添幾分夜的深寒。

  又過了一會,士子們按捺不住,小聲討論起來。

  “州牧怎么還不進堂?”

  “也許還在路上?”

  “那公瑋先生為何出去?”

  “這...”有人猜測:“那就是州牧已到了館內,先換他過去的?”

  又有人說:“州牧熟知兵法,講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關接待的情況。”

  “言之有理,等著公瑋先生回來罷。”

  眾人私語猜度。片刻功夫,陳瑀獨自一人,折了回來,再次出乎眾人的意料。

  “公瑋先生?”還是沒看到王政的身影,高晉大覺失望,忍不住便急切問道:“敢問州牧可是..來了?”

  聽到這話,陳瑀望了他一眼,心中已默默降低了對其的評價,同時環顧眾人,先是嘆了口氣,才緩緩說道:“州牧聽侍衛說,諸君尚在用飯,不愿這個時候來打擾諸位。”

  “因此退入院中等候。”陳瑀一臉的感慨萬千,語氣更是不勝唏噓:“待諸公飯畢,再來相見。”

  一言既出,眾人心思各異,神色紛呈。

  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者有之。

  面色震動,一改矜持者有之。

  微微動容,隨后依舊冷笑,自矜的,亦有之。

  高晉最是夸張,立刻免冠跪拜,朝堂外大禮叩首再三:“如今深冬,風寒似刀。為區區等一介寒士,州牧以萬金之軀,甘受夜風之寒。雖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來,轉目眾人,慷慨高聲,說道:“州牧候立風中,是州牧的心意。可我等身為徐州之子民,州牧便如我等之父母,豈有父母候在堂外,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道理?”

  隨后更是叫來婢女,義正嚴詞地喝到:“撤去案席,吾腹飽矣!”

  “吾也飽了!”

  “吾也飽了!”

  七八個人緊隨其后,連著大叫,催促撤去飯菜,隨后大部分亦紛紛影從附和。

  陳瑀拿眼觀看,淮陰來的幾人里,崔凌也在請求撤飯的行列之中。

  兩個老儒雖沒說話,卻也面露感動。

  只有那少年步騭依舊面色平靜,一副自矜之態,始終默然不語。

  正紛亂叫囂之間,驀地一個聲音響起。

  “侍從,速為吾再添一碗!”

  這聲呼喚中氣十足不說,更是出現的極為不諧,登時吸引了全場的注意,連步騭亦是訝然抬頭。

  說話者,正是那位來自彭城的狂士嚴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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