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璋的提議聽起來有道理。
王政的天軍體質勝過常人,便導致很多時候,無論是天氣乃至地形,不利的因素雖依舊存在,但是影響卻已不大,這便能在策略上更多考慮出其不意,料敵于外,并不需要死守兵法上的很多常理。
攻臨淄時,王政選擇全力猛攻的那一日,天降大雨,可謂不僅出乎郡尉李家源的意料,也大跌了徐和、陳皎的眼鏡,不僅一日而克外城,更在一堆流賊里搶到了先機,若按此論,大霧的負面影響還不及大雨,攻下邳亦可如此。
但問題是...
如今的對手也不可以常理論啊。
便如攻臨淄時,他王政敢親做先登,攻陷城頭,如今的下邳,王政卻不敢這樣了。
開玩笑,要是激戰之時被關羽張飛合圍上來,那可就輪到他頭皮發麻了。
當然,心里雖是這般想的,這等話卻不可宣之于口,以免長敵人之氣,落自家威風,王政只是笑了笑,問道:“文珪,若換了你是劉備,敵人如今已將你四周據點悉數拔取,使這下邳成了孤城一座,更是兵臨城下,你會怎么辦?”
“又會如何應對?”
遇敵時常做換位思考,這法子被王政幾次倡導下早已深入人心,潘璋提建議前,亦有過對這個后果考慮的,便道:“若是只有正面一支人馬,末將自會想盡辦法,先盡量堅守,再外求援兵,同時尋機破敵。”
“持重之道。”王政頷首:“可如今咱們卻不止一路,而是四面合圍呢?”
“四面合圍,孤城難守,此乃必死之局也!”潘璋沉吟了會,道:“自然不可一味死守!”
“若是末將...”說到這里,潘璋先看了看眾人,最后再望向王政,猶豫了半天,才干咳一聲道:“只能選擇時機主動出擊,去尋那一線生機了。”
主動出擊?
王政聞言輕輕搖了搖頭,首先從戰術上否定了潘璋的意見。
他甚至看的出來,這未必是潘璋的真心話。
當然,若換成吳勝徐方,或許真的會這般選擇,但無論是他王政還是劉備,都不應該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不僅僅是眼界的問題了,更是地位的不同所導致的。
漢以忠孝治天下,社會的主流價值更是重名而輕死,尤其是從軍之人,便是不敵亦要死戰,無非求個玉碎罷了。
這樣的情況下,臣子有時候便會出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了。
唯有上位者可以真正拋開道義、忠誠的羈絆,真正從全局、大勢,利益上去考慮,而不會為了虛名太過計較一時得失。
環視眾人,王政朗聲道:“若是本將,面臨此等境地,我的選擇只有一樣!”
他一字一頓地道:“被動死守不可取也,唯一之計便是主動突圍!”
此言一出,登時喧囂四起,即便王政是主帥,可這等有悖眾將三觀的話,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當然,突圍那是好點的說法罷了。”王政不以為意,擺手笑道:“說實在的,那便是撤離。”
他看了眼于禁,突然問道:“文則,可還記得那徐和?”
“自然記得。”于禁聞言一怔:“將軍何故突然提此敗寇?”
王政搖了搖頭,心知于禁雖入軍已久,更被系統鎖定忠誠,可對天軍以外的黃巾賊寇卻向來瞧不上眼,那是來自骨子里的輕蔑。
不過這事無關對錯,天軍本就是外掛產物,本就不宜和其他黃巾軍相提并論,故此王政也不便糾正。
但他心里卻始終有自知之明,一步步從一介什長走到今日,打敗了一個又一個強敵,卻是大半依靠了外物,靠外掛贏了對手,雖不至于耿耿于懷,卻也終究不好洋洋得意。
故此,王政倒是從來沒有過“手下敗將,何足道哉”的想法。
而徐和,在王政看來,雖已敗亡,卻是一群庸碌黃巾之中難得的出色人物,若論才能,可能還在張饒之上。
“勝負自有天定,敗寇未必無能。”他正色道:“當年在廣縣時,臨淄郡尉率大軍來犯,徐和欲勸本將主動撤離,本將雖沒應允,不過其當日所言,本將倒是記憶猶新,更覺頗有道理。”
說著,環視眾人,王政朗聲道:“兵法有云,敵勢全勝,我不能戰,則無非三者:必降;必和;必走。”
“降則全敗,和則半敗,走則未敗。未敗者,勝之轉機也。”
“這便是走為上計的真諦。”
“所以...”顧盼左右,王政道:“若是明知不敵,與其死戰到底,戰略性的撤離,保存實力,留待后圖,其實是極為正確的選擇。”
“將軍既覺得劉備會尋機突圍。”于禁開口問道:“可猜出對方會選擇哪一路?咱們也好提前布置,萬萬不可放走此人!”
“本將猜不出。”王政搖了搖頭:“不過劉備自然不會選擇從正面突圍,剩下的要么東北面,要么西北面,要么便是東南面了。”
“那,咱們分散兵力,準備堵截?”
哪里還能繼續分兵啊,王政擺手道:“再次分兵,便是堵截到了,又如何攔得住劉備突圍時的兵鋒,要知狗逼急了會跳墻,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何況劉備軍的三頭老虎?”
從一開始,王政想的只是一戰而定徐州,卻沒有妄圖一舉滅劉備。
開玩笑,老劉家兩漢幾百年來,后人何止千萬,可也就在劉備身上,能看到他老祖宗劉邦的韌性和光棍氣,這類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越挫越勇,若能拔除自然是越早越好。
但另一方面,在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前,可為敵,卻不可結死仇!
他和劉備目前還停留在利益上的沖突,劉備丟了徐州,先考慮的絕對不是報仇,而是趕緊找個容身之地慢慢發育,恢復元氣,再圖雪恨。
可要是把他逼急了,比如這時候讓關羽、張飛,乃至其他劉備的親信殺了,那就是逼著劉大耳再不會去管什么“終不為下”的宏圖壯志了,只會紅了眼選擇和他死磕了。
現在不是和劉備決戰的時刻,這般思忖著,王政淡淡道:“劉備若要突圍,能攔則攔,不能攔則放。”
“將軍不可啊。”于禁聞言大急,難免道:“縱虎歸山,后患無窮啊!”
“文則,咱們的敵人不止劉備一個!”王政搖了搖頭:“誅殺劉備的代價會很大,這般做了,這一面倒是沒了后患,可眼前呢?”
他嘆道:“著眼未來,也要先保存當下啊,今日都過不去了,又談何明朝?”
“這...”于禁看了看身邊,見眾人亦是滿臉疑惑,目光落在潘璋身上,示意他也去出言勸誡,卻見潘璋搖了搖頭。
不可放走劉備!
于禁想著,自家的話分量還是不重,得找個說話有用的!
對了!于禁眼前一亮,讓徐方那小子來勸將軍打消放走劉備的念頭!
正這般想著,于禁顧盼左右,卻發現沒有看到徐方的身影,又是一怔,徐方沒一起來?
發現這個事實后,于禁呆了片刻,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徐方莫是早看出來了什么?
難道從一開始,將軍讓吳勝去聚攏袁軍攻下相,所打的主意,便不是為了取下邳,或者說主要不是為此城?
是想著逼劉備主動撤軍?主動放棄徐州?
而這時,見堂內一時間人人靜默,落針可聞,王政倒是不以為意,輕泯了口茶湯,不經意地看了眼懸掛墻壁上的地圖。
他此時也在思考,劉備會走哪一路突圍呢?
雖有了放走對方的絕悟,但萬一有機會必殺呢?
再說,就算給對方跑了,也不可讓他太過輕松的全身而退啊!
暮色深沉,夜色降臨。
下邳城外,模糊的霧氣包裹著濃郁的黑暗。
萬籟俱寂中,千軍萬馬對峙。
郡府主臥,劉備從夢中驚醒過來。
他剛才做了一個夢。
一樣是在夜色中的下邳,一樣是在濃霧之中,震天的殺喊聲撕碎了長夜,霧氣遮掩了鮮血。無數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濃霧,從不知名的地方射來。就在這安靜的霧與沸騰的夜之間,彷徨失措的士卒們,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丟掉了火把,又撿起了火把,隨時會掉入看不見的陷阱。
那角鳴,翻騰起霧;那鼓聲,震撼長夜。
幸虧只是夢啊,劉備依案苦笑,默然良久,腦海中突然泛起古怪的念頭。
老祖宗當日赴鴻門前,敗彭城后,午夜夢回之間,是否也會和他如今一樣,胸間充塞著的,只有灰心和失望呢?
“嘿。”
他啞然失笑,搖頭晃腦著長身而起,推門而開,負手走到外堂的窗漏前,看著前方的夜色,怔怔發呆,一言不語。
不知何時,張飛也來到了劉備的身旁,難得這黑面煞星今日也頗為安靜,亦是半晌不曾出聲。
良久。
劉備長長吁一口氣,看著淡淡的濁氣在面前升騰,旋舞,最后消散,突然道:“三弟,事到如今,下邳保不住了。”
“徐州,也保不住了!”
“大哥。”張飛側目劉備,見他神色悵然,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勸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
“你以為為兄是說此戰得失?”劉備搖頭:“非也非也,人活一世,無論王侯將相,販夫走卒,誰不是苦多樂少?”
說這話時,劉備也不看張飛,只是自顧喃喃自語:“咱們兄弟如今走的是興漢大業,爭的是戰火雄途,豈會不遇堅險?”
“失敗本不可怖可畏,偏偏吾卻因此等平常事而心生恐懼,退卻之意,嘿,當真不是丈夫!”
“三弟,.”劉備冷眼窗外,眺目遠望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若讓那豎子得知,豈不要為備之不堪而捧腹大笑?”
“豎子...”聽到劉備提到王政,張飛眼中亦射出森冷的殺意,他一字一頓地道:“大哥放心!”
“此戰之辱,俺必以賊寇心頭之血洗之!”
“若抱著仇恨之心,下次你碰見王政還會失敗!”劉備深深看了張飛一眼,語重心長地道:“此戰之后,吾已深知,此子絕不可以賊寇視之,這一盤,便是咱們輸在小看他了!”
“不過沒事!”劉備閉上了眼,昂起頭,深深呼吸了一下,略微平息了自己的情緒,又張開了眼睛。袍袖一拂,陡然間目光如刀,聲調凌厲:“來日方長!”
一旁的張飛望去,便見自家大哥突然間精神抖擻,渾身再次散發出一種熟悉的氣勢,籠罩了整個游廊。
那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奪人心魄的氣勢。
當日一見之下,無論桀驁如張飛,抑或驕矜如關羽,都因此心折不已,才會在聞得其志后,有那桃園結拜。
“大哥說的是極!”張飛沉聲道:“來日方長!這一次,咱們且記下便是!”
“不錯!”
劉備看著張飛那張倔強的面容,眉頭一挑,拍了拍他的肩頭,再次看向遠方,驀地擊節而唱,聲裂金石:
“何往矣!”
“宗廟亡矣!”
“魂魄喪矣!”
“歸于何黨矣!”
此為《田單將攻狄》中的名言,出自西漢大家劉向所遍的《戰國策》,大概的意思便是:
“勇敢地殺上戰場吧,我們祭祀的宗廟就要失去了,我們先祖的魂魄就要丟失了,我們還能回到哪里去呀!”
田單,齊國齊郡臨淄人,和王政算是半個老鄉。
這位齊國名將人生最驕傲的戰績,便是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帶領殘兵敗將,靠著火牛陣打敗了當時號稱萬乘之國的燕國,光復了齊國的失土。
而劉備所出身的涿郡,正是昔日燕國的故土。
在被另一個齊郡人迫到絕境之時,將幾百年前大敗另一群燕人的田單之詩吟唱出來,劉備只為銘記這一刻的失敗!
當然,拋開立場而論,這詩中意思淺白,卻慷慨悲愴,更暗合兵家至理。
唯有敢死之心,方有向生之氣。
張飛聞之,亦是意動,亦跟著唱了起來:
“可往矣!宗廟亡矣,魂魄喪矣,歸于何黨矣!”
“拿劍來!”
他回想往事,自入徐州至今,先大戰袁術,后又困于王政,大小戰何止數十。到如今,當日跟隨而來的平原老卒,已是凋零大半,萬千將士的鮮血,最后換來的,竟然是他再一次被逼無奈到選擇倉皇而逃 我劉備又要無處容身了啊!
他不忿,更不甘!
腳步聲中,劉備拔劍起舞,青芒過處,帶起燭影搖紅。
“大風起兮云飛揚!”
激昂清越的聲音中,張飛看著眼前冰寒的刀光,仿佛響起了參與過的歷次大戰,勝敗轉眼,得失傾覆,歷歷在目,情不自禁地跟著唱到: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這時劉備已踱步庭中,話音剛落便是揮間劈斬,直將一方石桌開裂:
“殺!”
回劍入鞘時,他怒發沖冠,緩緩說出最后一句:“安得猛士兮...“
“守四方!”
吾已得無雙猛士,卻要再次落得無地可守的地步...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王政!
良久。
劉備突然喚道:“三弟,早做準備吧。”
“然則...”張飛聞言點了點頭:“我軍何時行動?”
“云長之能,你我皆知。”劉備揚起劍鞘,往西北方向一指:“他既說是五日,那五日必克武原!“
“咱們不可提早,亦不可太晚。”
“那便六日后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