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這個晚上,樊清峰終于失手了。
李言本該幸災樂禍一番,卻怎樣都高興不起來。
面對他人的失敗。
弱者嘲笑。
強者沉思。
李言深知,寫書不可能一直都順的。
第一次,你或許運氣不錯,誤打誤撞踏上了一條贏得讀者的道路,并沿著這條路寫了下去。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路邊的風景開始重復,路上的人物逐漸雷同,讀者難免會轉投它處。
為了活下去,有些作者會另辟蹊徑。
但機遇與風險并存。
誰知那條路是對是錯?
有人畏懼嘗新的風險,在一條路上一走就是十年,或開宗立派,或慢性死亡。
也有人不改變就會死,即便頭破血流也要爬起來再闖出一條路,或浴火重生,或粉身碎骨。
樊清峰并不是第一個跌倒的,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此時此刻,無數的作者們依舊前赴后繼,生死未卜。
這便是他們的宿命。
感受到了么,樊老師。
這,也是網文的一部分。
“呼…”
鍵盤前的李言,痛定思痛,提神一振。
那么接下來。
是我的回合了!
這一晚,要站在樊老師滿目創傷的身軀上,重整大綱。
首先要明確一點,《拔旗惡少》這類點子早就有人想出來過。
自發書那一天起,也不斷有讀者推薦過類似的,李言自己也有去閱讀學習。
他很快發現,這類書籍初期的樂趣其實有些大同小異,中期的疲乏也都異曲同工。
每個故事中,“惡人”都在用反差和巧合贏得好感。
每贏得一次好感,故事的期待感也便降下了一節。
靈氣更強的作者,可以依靠過人的腦回路,盡量提升每一段情節的趣味性。
但這是無源之水,作者才華的進步,永遠趕不上日更4000的流失。
因此這類書,多半會死在30萬字以內,即便能撐下去,也會愈發枯燥。
故事越寫越窄,瓶頸已近在眼前。
從前因樂趣而寫作的野犬,往往會在這里結束。
但現在的他…
要突破。
這次必須要突破!
故事的能量要一口氣拉滿。
三章內便要積攢足夠的能量,像火箭一樣沖破狹窄束縛,擁抱更廣闊的的空間。
這個火箭必須是一段極強的情節,一段有趣、長久又不至于失控的強情節。
在原有的設計中,此時的伊藤誠,應是在想辦法另起爐灶,確保家族破產后仍然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這個設想很完滿,但實施起來卻舉步維艱。
只因經營與商戰,越來越難寫得有趣了。
更何況這種主題,本身就非常不適合校園輕。
如果《拔旗惡少》在學校之外,單拉出一條線做生意,怎么寫都不會對味的,只會讓讀者跳過去。
很多作者也都做過類似的嘗試,最后往往只會得到這樣的評論——
別寫事業了,好好寫日常吧。
于是作者不得不再拉回日常,硬著頭皮續下去。
就像是圍著瓶頸打轉的螞蟻,不要說沖出去,能不掉下去都已經很吃力了。
另一方面,有關經營商戰的故事,已經被無數重生文寫爛了。
起航就是這樣的地方,萬億公司滿地走,千億首富不如狗。
不行的,不能硬寫…
這種時候伊藤誠抽身出去搞個互聯網什么的,想想都尷尬。
但如果不能寫這個,還能寫什么?
商業之外,還有什么能支撐起伊藤誠的人生主線?
政治???
競選議員,成為首相?
一想到這個,李言整個人都站了起來,恨不得天靈蓋都要開了!
無數靈感噴薄而出,連競選口號都抄好了——
“我要立法禁止全部文藝作品中的馬賽克”。
“諸君,隨我一同去往那沒有‘碼’的世界吧”!
嗯,非常非常有趣!
而且很有空間感,現有角色都可以安排進去。
李言瞬間進入了作家timing,抓著頭在房間中手舞足蹈,走來走去。
但他剛邁出幾步,剛想到了殺進政壇的第一次競選…
心頭就突然一涼。
媽的。
現在的自己,完全承受不起404的代價了。
不可能再肆意地寫出《蘇維埃紅旗》那樣的作品了…
此刻,好似真的有一盆冷水澆了下來,將他淋了個透。
他如同一個小孩子一樣,失落地,堵著氣一樣,坐倒在椅子上。
《首相之路》,可惜了。
再想想,再想想…
他雙肘支在桌上,重又狠命地抓起了頭。
野犬你可以的…
你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情節…
你…必須可以想到!
某年,某月,某日,深夜。
紅磚筒子樓,三層的公共廚房內。
一個看上去庸凡、潦倒的中年人,正坐在小馬扎上,伏在案板旁,借著公用的燈光,盯著眼前的紙張沉思,一動不動。
嘴里的煙早已燃盡,只留下了一柱長長的干灰,很久都沒落下來。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迷迷糊糊地路過這里,聞到煙味便停了下來,揉著眼睛望了進去,只看到那個身影的輪廓便開了口:“爸爸…還在寫么…”
男人依舊一動不動,應是沒聽到。
手卻不自覺地抓向煙盒,毫無知覺地摸出一根向嘴里塞去。
一張嘴,之前的煙方才掉了,掉在了腿上。
他忙叼上新煙,低頭拍了拍腿。
這才看到了門口的小孩。
“清峰,怎么還不睡覺?”
“爸爸怎么還不睡覺?”
“爸爸在工作。”男人揮了揮手,點上了煙。
“那爸爸白天去上班在干什么?”
“也是工作。”
“為什么只有我爸爸要做兩份工作?”
“…”男人沉默片刻后,竟是笑了,“清峰,你糾正的很對,是爸爸說錯了,現在的爸爸不是在工作。”
“那爸爸現在做什么?”
“活著。”
小男孩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還完全無法體會到這兩個字的厚重,只僵僵問道:“可是你看上去好痛苦,現在不該去睡覺么?”
男人深吸一口眼,頭一揚,淡淡嘆道。
“活著,大多數時間的確是痛苦的。”
“但極偶爾地,會突然感覺自己飄了起來…”
“即便這樣的時間不足1,卻足夠抵消其它的一切了。”
“就像我去游樂場一樣?”小男孩問道。
“對。”男人笑得整個人都顫了起來。
“就像你去游樂場一樣。”
閉目仰躺的樊清峰,本欲好好睡個覺,調整一天。
腦海中卻突然鉆出了這樣的回憶。
不覺間,他已淚水拭面。
一直以來,他記憶中都是父親成名后的風光,幼年的瑣事只有這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
他幾乎忘了,父親在大半個創作生涯中,也是充滿了苦痛與掙扎的。
而自己,生而繼承了父親的才華,一路都順風順水,在涉足網文前還從未體會過何為痛苦。
卻也沒體會過父親的幸福。
現在想來,那時的父親,大約與現在的自己一樣,正在為情節而苦惱吧。
又或者說,自己頭一次因情節而苦惱,方才勾出了那時的父親。
他想告訴父親,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真情實意喜歡的感覺。
那感覺與協會的座談是完全不同的。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會場里,即便是長篇大論的歌頌,他卻也只會聽得發困。
但在這下里巴人的網絡上,只單單一句“好看!”,卻足夠他振奮非凡。
那一聲聲樊老師,一句句催更,仿佛還在耳畔,在腦海里。
他聽著這些,想著這些,默默擦了把眼睛。
而后頓然而起!
日更4000。
說到做到!
書房的燈重又亮起。
十分鐘不到,他便泡上了濃茶,坐到了書桌前。
盯著空空如也的文檔陷入了沉思。
空端著茶杯,一動不動。
次日晨。
林珊璞放好了飯飯,輕輕敲了下門,便準備回屋學習。
因為李言的起床時間不定,現在早飯基本已經不在一起吃了,敲門也只是提醒一下,這會兒李言多半還沒起。
卻不料…
門瞬間就開了。
李言頂著大眼袋呆望過來。
“飯…飯…”
“?!”林珊璞一縮,好像看到了喪尸一樣,“野犬老師??通宵了???”
“嗯…”李言茫然一嘆,這便彎腰取飯。
“那怕是…碼了一萬字???”林珊璞趕緊幫忙端起餐盤,“你吃過之后趕緊睡吧,稿子發來我抽空看。”
“并沒有稿子…”李言的臉立刻耷了下去,好像玩具被胖虎搶走的大雄一樣,“一晚上…一個字都沒有…有空間感的強情節…想不出來…怎么都想不出來…”
直到林珊璞把餐盤放上茶幾,李言還是呆站在門口,一邊說想不出來,一邊想要揍自己一頓的樣子。
林珊璞忙又跑了回去,一通手足無措過后,心一橫,輕輕擁著李言的胳膊揉了起來。
“犬寶兒不哭…”
“卡文嘛,不丟人,”
“不是還有三天存稿呢么。”
“存稿…存稿少了…好不容易攢的三天…”李言抽了抽鼻子,完全沒過腦子便拿開了林珊璞安撫的手,呆茫茫說道,“謝謝飯飯,我吃了先睡,起來再想,別耽誤你的事。”
然后,便又像喪尸一樣坐到了茶幾前,抱起碗筷,便將炒米線往嘴里塞,全程目視前方,好像完全沒有嘗到任何味道。
林珊璞一慌。
連愛撫都沒用了,連看到飯飯都沒流口水…
犬寶兒,這次怕是真的傷到了…
但她可不敢有絲毫負面情緒,當即揮著拳頭道:“嗯!沒有什么是睡一天不能解決的,不行就睡兩天。”
“嗯。”李言只應了一聲,便繼續進食了。
林珊璞也只好悄悄地關門離去。
回到自己家,坐在書桌前,打開了《中學奧林匹克競賽物理教程:電磁學篇》,方才嘆了口氣。
她自己也寫過近百萬字了,里面的痛苦多少也了解一些。
李言到現在才表露出痛苦,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
背地里怕是不知道這樣多少次了。
自己就這么擅自把他推進去…
會不會有些自私呢?
固然想看野犬老師的作品,說什么都想看…
可如果在那些有趣的故事背后,是這樣一個承受煎熬的李言…
林珊璞使勁抓了抓頭。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這個早上,李格非照例抓著雞蛋灌餅,卻并未坐在工位前。
而是一路溜達到三組主編的辦公室門前,偷瞄進去。
哦?小島也在吃灌餅。
李格非這便一屁股拱開門,笑呵呵地湊了進去。
“哈,原來你也吃灌餅?”
林島夫只瞥了他一眼,便繼續望向屏幕,屑笑道:“哈,原來你也看《撕裂地平線》?”
“哎呀,那不是搞錯了嘛。”李格非忙笑嘻嘻地湊上前去,“不會吧不會吧,樊老師不會真的看了那部作品吧?”
“呵呵,耍賤是吧,誰手下沒個一兩員大將?”林島夫咧嘴一笑,“成,我這就派愛吃魚奶你們家野犬一口。”
“別別別!!”李格非忙抬手道,“君子過招,點到為止,現在我們只管盯自己的作者,不要再出這些招式了。”
“唉。”林島夫嘆道,“你倒也不算什么陰招,畢竟是樊老師,就算不看醬爆,搞不好也會看什么更可怕的東西…”
“更可怕的東西么…”李格非暗自一笑,“我猜,樊老師拉胯了,沒有更新,你信不信?”
“你他媽的,不會又用什么陰招了吧?”林島夫趕緊抓起鼠標點開書架。
李格非也跟著瞄向屏幕。
《隕落與新生》
最近更新:《城頭變幻大王旗》
李格非一驚,險些丟掉了手里的雞蛋灌餅。
“凌晨三點???樊老師這么拼的??”
“我也沒想到…”小島同樣驚訝地點進了章節,“我以為他是個情緒型選手,被打擊后應該寫不出文字的…”
小島閱覽新章節的時候,李格非的腦中已經充滿了問號。
媽的,我這邊明明已經祭出最強毒瘤杜停杯了…
怎么反而激發了樊清峰的斗志?
《空想之拳》莫不是很燃?
問題是,真有人看正文么?
不該跳過正文直接看拉胯條,然后心安理得的寫一張拉胯條睡覺么?
其他作者都是這樣的啊!
怎么樊清峰反倒剛猛起來了?
50歲的人了,您老注意身體啊!
與此同時,李格非的手機一震。
是qq特別關注特有的震動。
他抓出手機一看。
野犬:對不起教練,我沒能突破…
野犬:存稿還有兩天,在那之前一定想好后面的過程,打死不拉胯…
野犬:扛不住了,醒了再說。
“啊呀!”李格非一拍腦袋。
報應來的這么快么?
順便還有別的信息。
醬爆:md樊清峰辣雞,為什么掉我醬爆收藏??
醬爆:算了…忍…
醬爆:我不敢給野犬組長壓力,不過教練…
醬爆:他可千萬不能輸啊…辛苦教練了。
“啊呀!”李格非又是一拍腦袋。
不好!
野犬、醬爆、樊老師。
已經是他媽的命運共同體了!
一個人狀態改變,會立刻影響另外兩個人。
就像三體問題一樣,永遠糾纏,根本無法預測。
媽的,后悔了…
這個系統已經如此復雜了,偏偏還引入了杜停杯這個變量…
旁邊,小島已快速掃完了樊清峰的新章節。
這便輕嘆一聲,放下了灌餅,點開了后臺編輯。。
“不好,這章他是硬寫的,壓抑沒什么改變不說,就連文風和措辭也下降了一些,竟然還有錯別字…我幫他改吧…”
“???”李格非驚道,“大主編還幫作者改錯別字的?”
“還有病句,以及我認為明顯不足的地方。”小島啪嗒啪嗒敲著鍵盤,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我跟樊清峰說好了,重映前輩光輝,對他,我就是出版社編輯,什么都管。”
“小島老賊!”李格非當即罵道,“親自下場改文,你這是作弊啊!”
“至少我當面作弊。”小島搖頭笑道,“lovejolin,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
“…什么,你在說什么?”
“弱智,你惹。”
“………打擾了。”
李格非抱頭鼠竄。
就在他一只腿邁出去的時候,林島夫又突然一敲桌子。
“對了,我確認一下,我們不是在玩,是認真的吧?”
“哼。”李格非回眸定睛,“當然。”
“好,那我可就拿真本事拉樊清峰了。”
李格非只冷冷一抬眼鏡。
“木已成舟,不必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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