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強沖陳行遠點頭過后,起身質問道,“你哪位?”
此人顫著聲音,磕磕巴巴地說道:“林…林強…事到如今…你還是坦白…”
“坦白什么?”
“坦…坦白…”
“你漢語行不行,哪位面試的你?!我出去都不好意思說和你是同事。”
“…你…不要再…”
“好吧,你坐下吧,不跟你廢話了。”林強干脆一揮臂,自己率先坐下,仰天長嘆,“太可笑了。”
陳行遠也是沖此男子擺了擺手:“情況我知道了,沒有補充的話,就到這里。”
“嗯…請行長…明鑒…”未老先衰男誠惶誠恐地坐會位置,依然局促不安。
陳行遠轉向金融街支行的員工問道:“你們距離當事人比較接近,應該知道一些事情吧,聽到的,看到的,都可以,有沒有要補充的?”
金融街支行一片沉默,十幾個人紛紛搖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陳行遠哼了一聲,不忿道,“有沒有長嘴的?站起來,告訴我,你們看到的爭執情況,林強與錢才,到底是誰不批這個貸款。”
場面一片靜默,即便陳行遠已經說到這份上,依然無人起身。
陳行遠皺眉僵著臉道:“是林強反對貸款么?”
一行人齊齊望向林強。
林強看著昔日同事們一個個焦慮、不安、愧疚的目光,已經感覺到了很多。大家調換位置,在這種氣氛下,即便是自己,恐怕也不敢站出來說“不”吧,此時幫自己說話不會有絲毫好處,不幫錢才說話則絕對會有壞處。
這種邪異的從眾感氛圍,充分暴露了人類的本性,敢站出來的,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天才。
很遺憾,這些人里,沒有傻子也沒有天才,他們只是搖頭,他們只是普通人。
陳行遠見狀繼續問道:“那么就是錢才反對了?”
他們紛紛點頭。
“我明白了,你們要是沒什么話說,現在可以走了。”陳行遠甩臂道,“唯唯諾諾,毫無擔當,一句整話不會說,回去工作吧。”
一行人轉望錢才,待他點頭后,起身鞠躬離去,再也不敢看林強。
錢才轉頭沖陳行遠干笑道:“隊伍里,都是年輕人,看見您的氣場就軟了,我回去好好教育。”
“嗯…”陳行遠轉而問道,“小錢,你有什么要補充的么?”
即便錢才歲數不小了,但憑著陳行遠的威望和年齡,在這個銀行里叫大多數人可以以“小”開頭。實際上,能讓陳行遠稱呼帶個“小”字,已經是很親切的光榮了。
“沒有了。”錢才點頭微笑,“昨天我已經和盤托出,剛才也把檢討交上去了。”
“其它人呢?”陳行遠問道,“聶曉峰,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聶曉峰楞了片刻,也是木木搖了搖頭。
“就差你了。”陳行遠往椅背上一靠,揉著脖子道,“你說吧。”
陳行遠也當真是個有趣的領導,雖然沒點名沒點姓,卻知道某人一定有話要說,而且有很多話要說。
林強也當仁不讓,直接起身,沖全場道:“還有哪位要像那位同仁一樣指正我的么?”
沒人發話,大家只是下意識地瞥向審核部的那位男子,暗暗發笑。
“好吧,那我說了。”林強左掌按在桌上,長吁了一口氣,右臂指向天花板,朗然到,“領導不知道,很正常,領導有很多上面的事要忙,不可能什么小事都知道。”
隨后,他的右臂又指向桌面,“而作為普通人,一定知道,100%知道。”
話罷,他又指向正在往外走的金融街支行眾人:“至于它們,500%知道。”
支行眾人又是身子一抖,匆匆離去。
“幾十號人演戲,默契萬分,我得為制造氣氛的人鼓掌。”林強死死盯著羅莎,一下一下的拍起掌來。
羅莎歪過頭,也不理他。
林強轉身,送出了最后一個離去的人,而后關上大門。
“他們,今天欺騙領導,明天欺騙審計署,在銀行待不了多久了,大家一定要劃清界限。”林強默默道,“路,是他們自己選的,我想拉都拉不回來。”
說這句的時候,他死盯著聶曉峰。
“至于這位同仁。”林強又轉向那朵未老先衰男子,“你涉世未深,就被綁在炸彈上,我深表遺憾。”
“林強…”陳行遠有些看不過去,提醒道,“說些實質性的東西。”
“好的。”林強回到桌前,再次瞪過之前說過的每個目標后,淡然道,“昨晚,我問過警局的朋友,將事情大概說了說。警局的朋友,聽完就笑了,她告訴我,有100種方法可以找出真相。”
林強說著,掰起手指:“逐個壓力審訊、錄像讀唇、盤問信達地產方職員等等等等…她告訴我,凡是做過的事,就會留下線索,知道的人越多,線索也就越多。”
林強攤開雙臂:“于是,我聽從了她的建議,刪除了手上的一切情報資料。調查的事情,交給專業的執法人員就夠了,犯不上我杞人憂天為自己辯白。”
“她對我說,她是局外人,看得明白,這根本就是現實版的皇帝的新衣,我聽后才幡然醒悟,原來可笑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竟然是這種感覺!現在,我找出再多的證據也沒用;很快,執法人員就會查出一切,屆時不言自明。”
“退一萬步說,這筆貸款即便是我促成的,我也不負任何直接責任,大可一走了之。”
“經歷著諸多同仁的背叛。”
“經歷著積毀銷骨的抹黑。”
“經歷著執法部門的質問。”
“我該走了,但我不甘就這樣走。”
“因為這個銀行給了我數百萬的薪酬,給了我助學貸款,給了我買房基金…我的事業在這里點燃,我不愿在此熄滅,不愿背著這種不白之冤熄滅。”
林強死死盯著低頭不語的錢才,目色兇狠陰異:“所以,在將蛀食這個銀行的蟲子肅清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我要看著你涂抹,看著你掙扎,看著你掩埋,看著你暴露。”
林強望向主持臺上的二人:“陳行長,盧主任,我會全力配合我行,配合審計署,還原事情的所有細節,揪出此人的全部罪行,盡快解決此事。”
最后,林強又望向栽贓自己的審核部男子:“審計署的調查必然是公正的,無數的線索與證據分散在每一個角落,幾日之內,必定水落石出。這種時候,做自掘墳墓的事,這位同仁,你是不是很可笑?”
“道理如此淺顯明了,你卻不自知,皇帝的裸.體如此丑陋,你卻佯裝美艷;只看得到眼前的權力壓迫,屈服于從眾的氛圍,想不到明天的土崩瓦解,可不可笑?”
“……”
此男沉默,全場沉默。
半晌后,顫顫的弱音隱隱傳來:“我…我收回剛才說的話…”
審核部男子緩緩起身,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聲音細若游絲:“我和林強…不認識…我剛剛…是想推卸責任…只是我審核不力而已…”
會議室中驚訝之聲此起彼伏。
簡而言之,林強直接將他嚇尿了,或者說是將他說醒了。
錢才栽贓計劃本來只能用兩個字形容——可笑。
然而更可笑的是,大家都遵從了,氣氛就這樣奠定,沒人敢站出來。
審核部男子崩潰的同時,氣氛也崩潰了。
陳行遠的表情令人玩味,說不上激動,也說不上惱怒,他只將杯子扣在桌上,朗然到:“給一次機會,誰還要收回自己說的話,既往不咎。”
沉默中,只能聽到會議桌晃動的聲音。聶曉峰身體的抖動,連桌子那頭的人都能感覺到。
皇帝的新衣,早就開線了。
然而聶曉峰最終,還是沒有邁出那一步。
“好吧,林強,你先坐下。”陳行遠點了點頭,待林強坐下后,雙掌合十,靜靜說道,“這兩天,四個人聯系過我,以個人職位擔保林強清白。其中三個是領導,一個是普通職員。這四個人,其中有兩個,在我這里都是極有信義的。”
“然而,從始至終,卻沒一個人跟我提過小錢的事情,很多事,不言自明。”陳行遠也不看錢才,自顧自說道,“我是老一輩的人了,有些迂腐,我們這種人,作買賣的時候,最重信義,只要是相信的人,說什么都會信。”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信義已經成為了一個可笑的東西。”
“在場很多人剛剛詮釋了這一點。”
場面再次凝滯,很顯然,陳行遠已經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更多的人,是在猜測,暗中向他保林強的到底是誰?!何時有三個領導愿意以職位擔保他了?林強剛剛說得一套一套,銀行中壓力如何大,原來都是在演,根本就是在這里根基很深了么!
連林強自己都暗暗心驚,自己啥時候什么有面兒了…竟然有四個人會頂著壓力直接向行長保自己。
“審計署的人,明天就要提前入駐了。”陳遠行最終語重心長地說道,“此時此刻,也是某些人最后的機會了,迷途知返,方是正途,我會念在多年同行之誼,盡微薄之力,望好自為之。”
陳行遠此語,可謂是仁至義盡。
靜默持續了半分鐘,依然沒有人回答他。
“嗨…”陳行遠與盧峰點過頭后,緩緩起身,“散會,明早9點,相關人員來這個會議室接受審計署調查。還有林強,你來我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