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塵像變了個人。
她不再跟墨汀風插科打諢耍貧嘴,也不再搶著發表意見觀點,只是安安靜靜的聽著他講述——
死靈術士現身司塵府外,并且打傷了葉無咎;林間宴上的惑心琴內發現獙獙之血,極有可能與咒死術和尸陀鬼王有關;杜鵑縊死在尊者府偏殿,且她正是殺害小桉的兇手,死時腳踝上有與死靈術士相關的符文;以及,司塵府疑有內鬼。
這次墨汀風沒有再隱瞞任何。
他覺得與宋微塵變成現在這樣,就是因為此前有些事情沒有一開始就講清楚,他去夜會秦雪櫻且徹夜未歸,并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他懷疑來司塵府的這個女人并非真正的長公主,擔心第二日的林間宴有詐,所以才急著深夜探訪,但卻不慎中了惑心琴的蠱惑,才跟秦雪櫻有了那一吻。
可惜晚了。
墨汀風越說,宋微塵越沉默。
現在的她根本聽不進去那些詭譎復雜的案情,宋微塵已經徹底被患得患失的情緒裹挾。
她一言不發眼神直愣愣看著某處,一張小臉煞白,看得他心揪作一團。
“微微,我并非有意欺瞞,那夜確實是將秦雪櫻錯認成了你才會如此失控。但畢竟與她…是事實,我不知怎么面對你,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解釋,都是我的錯。”
聽到這話,宋微塵眼神微微動了動,
“錯認成了我?”
“是你,我發誓。林間宴你彈琴時生出的那個幻境才出現了桑濮。”墨汀風實話實說。
宋微塵又輕輕笑了起來,感情她和自己的前世打了個平手。
“墨總,您還真是碗里和鍋里都得占著,我該給你送錦旗嗎,謝謝你讓我有資格也出現在幻境。”
若是往日,宋微塵早已原諒他,斷不會拿著他因蠱惑而起的不可自持上綱上線,她不是這樣的性情,可這次也不知怎的,就是鉆在牛角尖里出不來。
也許愛情會讓人變得刻薄,變得小題大做,變得占有欲過剩。
也許愛情會讓人變得狹隘。
不,不是這樣。
宋微塵閉眼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的面目可憎與別人無關,她根本就是“病”了。
她一個臨床心理學專業畢業的學霸,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現在正處于典型的“預期性悲傷(AnticipatoryGrief)”狀態——她甚至還記得定義:這是一種在面對即將到來的損失(如親人的生離死別、關系的終結)時提前進入的悲傷狀態,好像在為這一不可改變的結局做心理上的準備。
現在已近四月,到七夕不過百日,他們一起的路,就快走到頭了。
宋微塵本以為自己可以坦然面對這個倒計時,可以坦然面對到那時“他對她徹底的忘卻”,可以坦然面對他今后與別的女子情意綿綿,她錯了。
她什么都坦然不了。
所以才陷入了徹底的情緒困境,加倍焦慮,加倍痛苦,但又不得不把這些深深埋在心底,為了順利替他解除斬情禁制,這必須只能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說到底,墨汀風與秦雪櫻的吻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不過是在借題發揮罷了,以此宣泄內心對不可避免的、即將到來的“失去”的不甘。
終歸是她自私,
可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真子集。
墨汀風看出宋微塵情緒煎熬,只是他以為這痛苦全是因自己與秦雪櫻的“錯誤”而起,他想擁抱安撫卻又不敢——好像他們在悄然之間,已經立于銀河的兩岸。
“微微,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開心一些?”
隔了半晌,他艱難問出口。
宋微塵凄楚一笑,
“墨總,我現在挺懷念自己失憶那陣子,什么都不記得就不會痛苦,多好。”
她再次掀起錦簾往外看,不遠處已經出現一片恢弘燈火,眼看阮府將至。
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收拾心情,強迫自己只專注眼前——不過數日竟發生這么多事,她卻在這里顧影自憐,她到底在干什么?
“對不起啊老板,別被我的負面情緒影響,你沒有做錯什么,也不需要特意為我做什么,我們都整理一下心情,回到案件上來。我雖然不喜歡老龍井,但她畢竟是玉衡哥哥的親表妹,于情于理于法,都得找到她。”
“而且如果真是杜鵑所為,且她已經成了死靈術士的血傀儡,那這件事極可能與我身上的咒死術以及尸陀鬼王面具背后的勢力同源,就更得尋脈除根。”
心思回到正軌之后,她想起很重要的一個細節,遂起身走到墨汀風身邊蹲下,在一旁的軟席上用手指蘸著一旁的冷茶畫出那個血手帕上大致的符文形狀。
“那手帕上的符文大抵是這個樣子,像個大肚青蛙。你剛才說杜鵑腳踝有個奇怪的符文,是不是…”
“正是此符。”
墨汀風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將蹲著的宋微塵拉起坐到軟席一側,她稍微蹲久一點就要犯暈,他一直記得,這種關心幾乎已經成了某種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反倒是此時的宋微塵整副心思都放在案情上,并沒有注意到墨汀風這些保護性的小動作。
“果然是同一個。”
宋微塵定定看著墨汀風,
“這符文有什么說法?”
墨汀風搖頭,這符文完全跳脫現有的符咒體系,確實如宋微塵所言,像個大肚青蛙。
“我唯一確定的,是這符文與鬼夫案背后的黑手肯定有某種關聯,在黃阿婆第四層冰原幻境的風墻里,我曾見過它。”
“鬼夫案,黃阿婆?第四層冰原幻境?”
宋微塵一愣,沒想到這符文竟然牽涉那么深,她心里泛起一絲不好的猜想,會不會她手里的馭傀也有問題?也跟這符文有關?
畢竟這枚玉佩到手后不久,她就成了尸陀鬼王面具和咒死術的追殺目標,如此看來,這馭傀不活活就是個GPS嗎?
但隨即又否定了這種想法,那時在鬼市她被阮綿綿一刀捅中要害,用墨汀風的話說,她已經死了,是被馭傀中的傀氣所救——若真要置她于死地,又何苦多此一舉?
罷了,想不清。宋微塵搖搖頭,視線重新落在她畫的那個符文上。
“你說杜鵑用老龍井的血畫這個大肚蛙有什么用?她會不會因此有生命危險?”
“兩位貴人,阮府到了。”
侍從的聲音自簾外響起。
墨汀風看了眼宋微塵,小心為上,他用帕子將軟席墊子上水畫的符文擦去,而后向她伸出手,
“眼見為實,我們一起去看看現場再行商議?”
宋微塵看了眼他伸過來的手,反而將自己的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敷衍的笑了一下,
“老板您先行一步,我穿上白袍馬上就來。”
墨汀風怎會不查她的抗拒,知道她還在為先前之事耿耿于懷,可礙于案情緊急,也無法再安撫更多,只好無言點頭相應。
剛出簾子,就看見小肉球在侍從手里撲扇著短胳膊要他抱,頭上還套著個球形音障結界,看起來喜感莫名。
墨汀風心一軟,將它接過放在自己肩上,揮手解了它的音障結界。
幸虧這個小助攻“懂事”,回去取白袍還知道找他通個氣,不然他與宋微塵恐怕到現在都還沒見上面——以她那個小性子,怕是要憋出心疾。
“小別致,這次多虧有你。”
墨汀風輕輕拍了拍它腦袋,小肉球一臉受用,站在他肩上叉腰比了個耶。
“爸爸!你就放心吧,鼠鼠我呀就是你和大姐頭的長生殿,連理枝,同心鎖!有我在,這個家鐵定散不…”
話沒說完,小別致從墨汀風肩上消失了。
他一轉頭,宋微塵已經穿好白袍站在身后,顯然小肉球是被她收進了馭傀。
“抱歉,幻靈聒噪沒有規矩,讓大人見笑,我們走吧。”
宋微塵身著白袍,正經鞠了一禮,真真一清風如許少年郎,只可惜看他的眼神毫無波瀾,似乎心已離他千里。
“微…”
“…好,走吧。”
兩人來到府門處,阮母早已相候多時。
見司塵府黑白二袍親至,如見再世恩人,緊著擦了擦早已哭紅的雙眼,親自引著他們到了阮綿綿所居院落。
那是一個府中獨院,內設花池水亭,池邊圍繞一圈柳林,待盛夏十里,蟬鳴于林,院里種一池光陰,春可賞花秋可賞月,倒極適合修身修性,養得個靜嫻姝名。
只可惜,阮綿綿空有皮囊,若論真情實性,只怕是辜負了這美苑美景。
轉眼到了阮綿綿房門口,因莊玉衡吩咐過要保護現場,無關人等不得擅入,阮母便在此止了步,
“兩位大人,綿綿前腳與我作別,后腳回房便無端失了蹤跡,她定是被歹人擄走了,還請兩位大人救救我的寶貝女兒!”
阮母強忍著眼淚,滿眼的祈求懇切,說著話便要大拜,看得宋微塵心酸,她連忙扶住。
“夫人莫急,您且回去休息,待我們細細查驗后再做商榷。”
“嘎吱——”
正說著話,門開了,莊玉衡從屋里探出頭來,
“到了?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