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言沒想到徐夫人語氣柔和,擦了擦眼角說道:“奴家是蘇州人,去年冬天到京。因父母雙亡,族中的叔母將我賣出來的。記得五月初六日,奴家在府里初次唱戲,頭一次見到了潤少爺,不知是什么緣故,倒像從前認識的一樣。過了些天,奴家在秋水堂給爺們做些謎語,內中有奴家最愛的‘落花人,微雨燕雙飛’的謎題,恰好被潤少爺猜著了。過了兩天潤少爺來吃酒,叫奴家去伺候,奴家遂欣然答應,那一天才認識的。
第二次是素蘭姐邀游運河,奴家在船上賠了半天,一共就這兩回,句句實話。夫人不信,只管問夏師爺,且潤少爺出門,夫人是曉得的。”
話未說完,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夏師爺接口道:“這都是實話,真真沒有見過三面。”
靜靜聽著的徐夫人心中很是不解,可觀察琴言的神色,委實楚楚可憐,老實巴交的孩子,心說怎么半年的光景,僅僅就見過兩面?不合常理啊!于是問道:“你的話若是真的,那何以我兒心中念念不忘的惦記你?想必你自己明白。”
琴言含淚說道:“夫人如此平易近人,奴家敢不實說≦?說來也奇怪,非奴家像以前見過潤少爺,就是潤少爺見了奴家,也說是好像從前認識的,初次見面時,仿佛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說不出個緣故。”
徐夫人笑道:“聽你一番解釋,卻也真奇,或許上輩子有過牽絆。但如今他因你進了府,病成這個模樣,所以叫了你來,你想想該怎么安慰安慰他,只要能夠好了,我不但不怪你。還要賞你呢。”
琴言心里更加酸楚,只是不敢放聲的哭,嗚嗚咽咽的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清。徐夫人見她如此性情,倍感憐惜,遂請夏師爺陪著她到房中,她坐在外間。
琴言一步步走進臥房,夏師爺停住腳步,她見屋子里簾帷不卷,幾案生塵。青銅藥鼎升起了團團濃煙,而白玉香爐卻灰燼寂靜,一張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絲綃帳。
領路的書童云兒將帳子掀開,輕輕說道:“少爺!琴言姑娘來看你了。”
徐潤正在半睡,云兒叫了兩聲,他似應不應的閉著眼睛。琴言走近床邊,坐在了床沿上,舉目看了過去。只見徐潤面色黃瘦,憔悴了許多。
“潤少爺。”琴言低頭湊近枕邊,細不可聞的叫了一聲,不覺已淚如泉涌。一滴淚珠落在了徐潤的臉上。
“呵呵!”忽然徐潤呵呵一笑,閉著眼念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又接連笑了兩聲。
琴言知道他在囈語,心中十分難過。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叫了聲:“潤少爺,我來了。”
原來徐潤夢中的情景是到了七夕這一日。人在素蘭那如愿見到了琴言,三人就在花園里,擺上了花果,煮茗談心,故此念出了兩句“長恨歌”。
琴言又見他笑了起來,說道:“我當是黃泉碧落兩難尋呢。”雙手一拍,轉身向著里面繼續睡著。
“唉!”琴言的眼淚越多了,只好這么怔怔的望著他,不好再叫。
“偏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這樣,可怎么是好?船又隔的這么遠。”徐潤晃了晃頭,“獨活、防己之下,應須添一味當歸。”
別說琴言已然激動的捂著嘴,就連外頭的徐夫人知道是兒子的囈語,不能聽的十分清楚,也不由得一陣傷感,可憐癡情的孩子竟用情至此,眼淚也下來了,淚眼婆娑的瞅著夏師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夏師爺的心里也很是凄楚,奈何其中杵著徐煁,一橫心大聲說道:“琴言你只管叫醒他!”
“是。”琴言抬手擦擦眼淚,連續叫了兩聲“少爺”,就聽徐潤嗤笑道:“你好癡也!云兒,你只管叫我做什么?這么近的路怕什么,你還當是大東門外么?”
琴言想要大聲叫他,一張嘴卻又哽咽了,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好用手反復拍他。徐潤突然睜開眼來,對著她說道:“素蘭,這回多虧了你,費了如此的心,我以后便放了心了。”
琴言又往前湊了湊,拍著他肩說道:“少爺!琴言在這里呢,你病可好些了么?”
躺著的徐潤心里迷糊,眼前看不分明,臉上帶著冷笑。琴言又說了一遍,徐潤哈哈大笑起來:“你已試過我一回,難道還想哄我?難道我還不認得你?”
房外的徐夫人嘆了聲冤孽,忍不住走了進來,就見琴言坐在床邊,拉著兒子的手,只是哭,兒子呢只管笑。
“他認不得人,這怎么好呢?”徐夫人急了。
跟著進來的夏師爺只得走過去,說道:“世兄,你心里的琴言來看你了,我扶你坐坐,你們說說話就好了。”
轉頭叫云兒擰一塊熱手巾來,給徐潤凈了臉,擦了擦眼睛,扶著他做起,把錦被疊好在背后靠著。徐夫人見狀忙躲了出去,擔心兒子心生畏懼,夏師爺想了想也跑了出來。
徐潤坐起來后,精神稍覺清爽,猛然瞧見琴言赫然坐在身旁,驚訝的道:“你是誰?”
“怎么連我也不認得了?”琴言帶著哭說道,好懸沒暈過去,隨即發覺窗戶沒有打開,自己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清楚,于是挪轉身子朝外坐了,側著一半的臉,說道:“我是琴言呀,太太特地叫我來看你,不料才十數天,就病到這樣。”說著又哽咽了。
“咦?”徐潤心中一跳,忙坐直了身體,看了下說道:“你是琴言?我不信,你怎么能來我家?莫非是夢中么?”
琴言忍著哭道:“我是琴言,是太太叫我來的,你為何一病至此?”
“哼!”徐潤冷笑一聲,“真有些像琴言。”
外間偷聽的徐夫人對夏師爺說道:“這話說的奇怪,這孩子到底怎么了?”
又聽里頭的琴言說道:“你醒醒,我是為了看你而來的。”
徐潤笑道:“你真是琴言?怎么來的?就算你愿意來,人家如何肯放你來?可見是騙人。”
“我真的是琴言。”心里難受的琴言也不禁被折騰的笑了,“我已來了多時。是奉太太之命,又虧夏師爺帶我出府。潤少爺,我勸你自己要寬心,不要憂郁,保重身子要緊。快養好了病,我既然來了一次,今后也就可以常來的。”
“原來如此。”徐潤的目光瞬間清朗。
外頭的徐夫人見兒子清爽了些,很是歡喜,叫丫鬟將椅子移到簾子外坐下,夏師爺也跟過來站在她背后。近距離的觀察屋里。
徐潤此時又清爽了幾分,心智大半恢復,湊近琴言仔細一看,笑道:“你當真來了,不是假的?”
琴言扭過頭,正對著他的臉,要回答又哽咽住了。
“真是水做的女人。”夏師爺很是無語,低聲提醒:“你好歹忍住,不要把他引哭了。”
琴言趕緊把手帕掩了臉。用力迸出三個字,“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
“真真是真的。”
瞬間徐潤仰頭狂笑,雙手按在琴言的雙肩上,猶是咯咯的笑了不停。這一幕鬧得那些丫鬟仆婦無人不笑。夏師爺也嘿嘿笑著,唯有徐夫人點頭嘆息。
大家伙就瞅著開懷大笑的徐潤神色喜悅,琴言也跟著收了淚水,問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我勸你不要病了。從今日好了吧,省得多少人為你苦,太太更難過。”說著又滴下了淚。
“我有什么病?”徐潤笑道:“我這個病要它來就來。要它去就去,不要緊的。”
“休說不要緊,你這病不比從前。”琴言含淚正色說道:“千萬句并作一句:放寬了心,你從前說自己會寬解,看的破,怎么今日又不會寬解,看不破了呢?”
“我何嘗不會寬解,又何嘗不會看破呢?”徐潤依然笑道:“若看不破,就是‘獨活’的反面了,幸而看得破,尚有今日。”
琴言說道:“我在府里很好,三少爺那人也是極正經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極好,你不必惦念。”
徐潤有些不信,問道:“你真好么?”
“真的好。”琴言說道:“不信你問問夏師爺。”
“真好就好了,問他做什么?”徐潤再一次的笑了。
琴言說道:“只求你的病好得快,我便更好。你若好的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沒有,我便似成了仙那么快樂。”說完,勉強對著徐潤嫣然一笑。
這一笑猶如百花盛開,引得徐潤手舞足蹈的大樂。琴言又說道:“府里準我告假出來,倒不比在師父那會兒處處拘束。從前沒有來過,今兒已來了,我自然會常常的出來看你。你若沒有病,我也可以多坐兒,多說兩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勞神,且我見了更悶。”
徐潤驚喜的道:“你真能告假出來么?”
琴言反問:“今日不是告假出來的么?”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徐潤連連嘆息,“我只當你進去了,我們此生休想見面,再想不到你竟能出來,且又竟能到我這里來,果然人云府里通情達理不假。原本我還不信,自小到大就沒見過哪個丫鬟隨意出來走動,現在是真信了。”
說著說著又撫掌大笑,像個神經病,鬧得琴言感覺他總是笑,懷疑他這笑也是個病,一時間又傷心起來,強忍著不敢流淚。
徐夫人瞅著兒子一個勁的歡笑不已,一下子作母親的解去多少愁悶?兒子能這么開心,心情自會開豁,其病應該也隨之好了,又瞅著琴言姑娘總是凄凄楚楚悲悲切切,真想不明白個道理,難怪云兒說他們倆個孩子一見面,不是哭就是笑,大抵是上輩子的塵緣未了,有恩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