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徐府,千壽堂。
徐海的妻侄鐘敬和徐湖的妻弟馮循等晚輩進府給老太君請安,老太太年老記性不好,虧了月蘭不厭其煩的仔細解釋,不時的點點頭問其父母好。
漣漪徐湘月等女孩坐在里間,不時的嗅嗅鼻子,問道:“什么味道這么臭?”
紫鵑捂著鼻子說道:“我知道,肯定是鐘少爺身上的,他是學堂有名的三臭君。”
嘉興親自往香爐里添了幾塊熏香,問道:“什么是三臭君?”
紫鵑說道:“是小丫頭對我說的,她們從小廝那聽來的,鐘少爺還有個外號叫‘鐘不全’,為什么取這三個字呢?只因他天生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缺,件件都不全缺,所以叫做不全。”
隔著珠簾,女孩們都望了過去,果然那鐘敬的相貌一等一的丑陋,眼睛不瞎,可是微有白花;臉上不都是疤痕,而是有一條紫色的胎記,十根手指都有,就是指甲寥寥;腳沒什么大毛病,但是有腳氣;鼻子不算塌,依稀略見酒糟的痕跡;頭發不全黃,朦朧間有些沉香色;說話不口吃,就是心急之下常帶出雙聲;背部不駝,頸后的肉多了一些,嘴角歪著一邊,兩道出不全的眉毛,或斷或邊,如此長相也算是天生奇相了。
正當女孩們不忍目睹紛紛扭過頭的時候,鐘可姑的丫鬟待月說道:“古語說得好,福在丑人邊。別看鐘少爺相貌不佳,父親可是王府長史,做了三十年的官。家境豪富,未婚妻子還是個絕代佳人呢。”
“絕代佳人?”漣漪和嘉興面面相覷,“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這樣的女人命真苦。真真紅顏薄命。”
剛剛進來的徐煜立刻不高興了,鐘敬是他的同學,憤而說道:“憑什么以貌取人?男子漢大丈夫,有真本事就行。”
漣漪說道:“你懂什么,因女人不愿意也不行,所以是扇死門。不像你們男人。即使美男子娶了丑夫人,還能到朋友面前訴訴苦,親戚家去說道說道,縱然改不了了,也有個納妾討婢的后門。”
“你們以貌取人。就是不對。”徐煜氣呼呼的轉身走了。
“這小子,找打。”漣漪氣的笑了。嘉興也笑道:“他還小,難得有份俠義心腸,只是他曉得替朋友出頭,就不許咱們替那位絕代佳人抱不平么?真好奇是什么樣的佳人。”
嘉善。
翻江蛟范老二其實不姓范,姓阮,叫做阮阿三,大哥阮阿大。二哥阮阿二,乃是太湖大盜世家阮家的后代。
元末時,阮家追隨了陳友諒。此后家族被剿滅,是以阮家三兄弟對朱元璋恨之入骨。
三兄弟自小在太湖長大,精通水性心狠手辣,聚集了一幫子好勇斗狠之人,名為打漁為生,實則專門打劫客商。搶掠富人,曾經一口氣燒了十數艘官府的運糧船。在洪武朝名氣極大。
大概水滸傳里的阮氏三雄的原型就是他們三兄弟,后來朱元璋震怒。派遣三千水師官兵前來圍剿,哪怕太湖波浪兇險,阮阿三的大哥二哥相繼死了,只剩下他獨自遠遁洞庭湖。
在洞庭湖,拜了一名大盜范老大做結義大哥,此后遂自稱范老二,因作案更加的隱蔽,手段也更加的兇殘,幾乎不留活口,湖上的居民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兇殘的作風也讓漁民們不敢報案。
但死的商賈多了,自然驚動了官府,正值開放了海禁,范老二干脆帶領兄弟們出海作案。如此一來,洞庭湖安靜了,搖身一變的范老二反而不允許他人在這里作案,竟成了當地百姓的守護神。
沐毅一舉殲滅了范老大等一干匪徒,如今范老二身邊只剩下了張瞎子、柴禿子、鄭小虎等六七個后輩,出不了海,也不敢在洞庭湖橫行無忌了。其中張瞎子綽號獨眼蛟,柴禿子綽號禿尾蛟,現在年紀還小,立志長大后繼承父業,依舊入湖為盜。
范老二因沐毅殺了他結拜大哥和一干兄弟,蓄意報仇,可是哪有什么機會?他遠遠在沐家門前見過徐灝一面,打聽到了徐灝是何方神圣,恰好那一天得知徐灝要出門,并且是單身獨自,不帶護衛,便尋思可趁此機會下手。
晚上瞧見徐灝上了船,范老二心中大喜,以為這次一定如愿,事先趕到了鬼門蕩,乘著眾人熟睡的時候,悄悄潛入船里。
哪知徐灝因帶著二女,包下了整個后艙,而范老二也犯了錯誤,誤把他人當成了徐灝,一刀下去,自己得意非凡的縱身跳入水中。
得了替死鬼的首級,滿心歡喜的范老二游水到了對岸,黑夜中將頭包在換下來的濕衣服里面。能親手誅殺徐灝,江湖聲望一下子就刷到了崇拜,今后三山五岳,三教九流誰還敢小瞧他翻江蛟?
帶著頭顱要趕回洞庭湖老巢祭拜兄弟,到了嘉善西門,忍不住把包兒放在隱蔽的地方,同柴禿子等朋友在李寡婦家大樂了一天。
返回島上,傳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容光煥發的范老二一朝得以揚眉吐氣,還要學春秋戰國趙襄子的故事,拿仇人的頭刷漆當起了尿壺。
要說他知道徐灝長得什么模樣,晚上殺錯了人,白天肯定能分辨清楚不是?原來當晚人頭泡了水,心急趕路,范老二沒有把腦袋取出來仔細觀摩的習慣,在濕衣服里裹了數天,早就血肉模糊不成模樣了。
倒是能分辨出五官的大概,因死者相貌堂堂,又是范老二親手取來的,壓根就沒想到殺錯了人,這時候誰會捧起惡臭稀爛的死人頭仔細端詳?故此直到今日,范老二也不知徐灝沒死。
不但范老二,所有人都認定是仇人的首級,殺了徐灝比殺了沐毅更令他們大感痛快解氣。人人感激老大報了大仇,每天輪流準備酒席謝他,所以這些天范老二沒去嘉善縣。
吃喝了幾天,范老二惦記著他的相好李家三兒,還想著四兒要的東西沒有辦。怕粉頭姐妹說他小氣,就叫人找來兩副金手鐲,約了柴禿子張瞎子,帶著侄兒鄭小虎,一起坐船往嘉善而來。
到了縣城,他先到北城的賭館歇腳。這賭館的主人名叫孫錦彪,綽號飛天虎,當年也是打家劫舍出身,是范老二的好兄弟之一。每次來嘉善,必先到賭館。風聲不對馬上走人。
見了孫錦彪,范老二說道:“老孫,這幾天發財!”
孫錦彪說道:“正好想發一注財,專等你來商量。”
“你說來聽聽。”范老二坐在了酒桌上。
孫錦彪先敬了一碗酒,說道:“吳知府上個月打任上寄回來數千兩銀子,叫他兒子買地,被我打聽到了。”
柴禿子問道:“那他家的銀子藏在哪里,你知道么?”
“怎么不知。”孫錦彪說道:“從河南過來的船。總共六箱銀子,每箱五百兩,上面放了些布料特產。是郭老六的船裝來的。都在他家上房東邊的地窖里放著,你們上次過來,我就打算告訴,見你急急忙忙的沒來及說,怎么樣?這一票做不做?”
張瞎子說道:“我這幾天酒喝得太多了,左邊這個好眼也有點不吃勁。晚上干事怕是不行。”
“不打緊。”孫錦彪笑道:“正巧來了個被稱作活神仙的大夫,手到病除。立刻就好。不消說你的左眼,就是你右邊的瞎眼。他也能治好。”
柴禿子問道:“真有這么好的的大夫?”
孫錦彪說道:“我親眼看見的,人家治好了一個爛腿,一個羅鍋子,都是馬上就治好,其他人則得吃藥靜養一個月,那熱鬧的喝彩,人人都喊活神仙呢。”
柴禿子笑道:“最好能治得了我的禿頭,你就該晦氣了。”
孫錦彪納悶的道:“你禿腦袋關我屁事?這話我聽不懂。”
柴禿子大笑道:“我的孫嫂子很愛我,就是嫌我禿,我要長了頭發,還有你的份嘛?這不是晦氣什么是晦氣?”
“你這狗才。”孫錦彪不等他說完,伸手要打,因柴禿子沒有頭發,只抓住了他的氈帽。
柴禿子低著腦袋,打他胳膊下方鉆出去了,孫錦彪要追,被范老二拉住了,說道:“偌大年紀,也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孫錦彪指了指笑嘻嘻的柴禿子,無可奈何的又坐下了去。范老二敬他酒,忽然說道:“你說這大夫能不能治好我的瘤?一天大似一天,長此以往怎么得了,都要比頭還要大了。”
孫錦彪說道:“這好辦,吃完飯我陪你過去,活神仙天天在二仙街十字路口。”
柴禿子一聽,叫道:“你家的酒菜不好吃,咱們去二仙街的景福館吃飯不好嗎?”
范老二說道:“我們還要商量事,那里說話不方便,隨便吃點吧。”
吃肉喝酒的時候,范老二說道:“方才你說‘口天’的那一票貨,到底有把握沒有?”
孫錦彪信誓旦旦的道:“早打聽明白了。這事非得拉著郭老六不可,那天搬銀子上岸,下窖,他都攪在里面。還有吳家的一個門客叫高盛,綽號花蝴蝶,好色如命,有把柄在我手上,那吳公子十分信任他。今晚咱們預備一桌酒席,邀請他二人來入伙,沒有辦不成的事。”
范老二說道:“那我們吃完飯到二仙街看了病,就去找郭老六。”
孫錦彪笑道:“不用找,他最近天天來我的賭場過癮,這時候也差不多快到了。”
范老二把酒杯倒扣,說道:“那更好了,我們的酒夠了,快上飯來,吃完了好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