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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九章 師老爺

  清晨,徐灝從床上翻身而起,回頭看了眼躺著的蕭雨詩,如果說自己一旦倒霉了,依然會不離不棄的女人之中,肯定有表妹一個。

  依然猶如二八佳人的她,眉目如畫身段窈窕,肚子下面墊了兩只枕頭,雙腿彎著盡可能的把臀部抬起,就這么睡了一宿,以期望能夠藍田種玉。

  房門輕輕響起,傳來鸞兒的動靜,問道:“少爺,你醒了沒?”

  “醒了。”已經穿了小衣的徐灝答道,順手把錦被蓋在表妹身上,如今凡事就得避諱著丫頭了,再不能像剛成親時,晴雯麝月幾個可以百無禁忌,歡愛時也可以在臥室進進出出,幫著收拾善后,無需穿衣服。

  鸞兒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沒敢亂看,低著頭端著盆清水走進來。徐灝說道:“我出去梳洗。”

  把外衣披在身上,他走出來站在廊下,兩個婆子在清掃庭院,三四個小丫頭打著哈欠也出來洗漱,大一點的丫頭則早已穿戴整齊,因徐灝夜宿于此,五更天就起了床。

  徐灝微微閉著眼睛伸開雙手,鸞兒過來給他整理好衣衫,系上扣子。

  接過來青鹽混合中草藥一類制成的牙膏,把牙刷放入了口中,慢慢刷了起來。

  空氣非常清新,刷了牙后感覺更好。等蕭雨詩醒來后,徐灝已經離開半個時辰了。

  上午送徐燁和馬驥去學校上學,徐灝講了一堂地理課,中午回到京城。一進門,就見三叔帶著六十多歲的程老夫子緩緩走來。

  徐灝和對方不是很熟悉,見過幾面而已。程老夫子早年是出了貢的候選教官,因候選遙遙無期,家里遭災待不住,帶著兒子來京。想一邊等一邊找個人家坐館順便讓兒子念書。

  徐增福曾和他同過窗,請他來家下榻指教徐江徐湖的學業,并聘請他做了師爺,是以在徐家三房那邊一住四年,賓主相處的十分相宜。

  徐增福很講究尊師重道,逢年過節或有個正事,都會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友一體應酬,從不把程老夫子當成門下師爺,因此這些年程老夫子居移氣,養移體。漸漸真的成了師老爺。

  當時徐湖還不到六歲,如今程老夫子一把年紀住在鄉下,徐增福幫著置辦了百畝田地。今日進京,戴了一頂簇新的烏紗帽,一件八品鵪鶉補子的舊官服,腳下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皂靴。

  原來是徐增福答應帶他進園子里參觀參觀,是以穿得這般隆重,徐灝見狀走上前行禮,絲毫不敢怠慢。生怕惹三叔不痛快。

  正常人家的內宅這關口一定會雞飛狗跳,女眷都得暫避一下,徐家用不著,只要你能進得了垂花門。身邊有兩個執事嫂子跟著,走哪都無所謂,男女見個面說說話算什么。

  當然徐灝是不在乎,家里人卻十分在乎。這方面他說的也不算。三太太劉氏先一步進去打招呼了,因徐湖考中了進士,徐增福夫婦都很感佩這位師老爺。

  太太們在上房等著。各房婦人聞訊紛紛趕來,沐凝雪帶著妯娌和丫頭們在里間花廳,大家都想瞻仰瞻仰這位師老爺是怎么個神仙樣子。

  徐慶堂不在家,徐灝吩咐一路打開正門,如此三人進了垂花門,秋香帶著竹蘭等人望眼欲穿,都以為能把七少爺教導成才,又是三老爺多年的首席師爺兼良師益友,縱然不是年畫上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么的瀟灑帥氣,也應該是位難得的儒雅長者,舉手投足很氣派的那種。

  小廝們從二門一側跑進來,叫道:“師老爺來了。”

  遠遠望了一眼,女人們大失所望起來,師老爺眼睛花的幾乎什么都看不見,脖子上懸掛著一副老花鏡,腰板已經有些佝僂了,頭發稀疏,整個人好似風中垂楊飄細細,一陣大風興許就能刮沒影兒的消瘦。

  除了烏紗帽是新的,官服卻舊的不成了樣子,自家縫制的茄褐色羽紗單褂子罩在外面,大概那補子不曾交給裁縫,隨便找個人縫的有些歪,總之形象委實有些不盡如人意。

  竹蘭仔細一看,對秋香說道:“這是怎么說話呢?一個人就磕磣也得磕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七少爺怎么和他一個屋里相處了整整四年。”

  秋香笑道:“誰說不是呢,沒想到竟是這副模樣,趕緊把少爺領走,就說老太太喚他過去。”

  也不怪她們以貌取人,委實就是一個干巴巴的鄉下小老頭,其實沒存了看輕人的意思,隨口說說而已。

  介壽堂,里間的沐凝雪等人也遠遠從玻璃窗往外看。王氏說道:“這就是三弟天天叫得親親熱熱的那位程大哥呀?連咱家打更的老王頭都比他氣派。”

  劉氏說道:“人是邋遢了些,但人家有才。”

  丫頭們都捂著嘴偷笑,便是蕭氏這等厚道人,也被師老爺的外表弄笑了,忙擺手道:“你們悄悄的,叫人家聽見了。”

  就見程老夫子一步步用腳試著踩了踩臺階兒,然后慢悠悠的上來,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在屋里,小丫頭趕緊高高挑起了珠簾,他進去后什么話也沒說,但見兩只手臂高舉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

  這一躬打下去,也不直起腰來,兩只手并在一處,謙卑恭敬顫巍巍的拜道:“見過太太奶奶,叩叩叩叩叩叩。”

  大家伙傻傻看著這一幕,暗道這可是稀罕事兒,早有思想準備的徐增福忙說道:“豈敢!無需多禮。”

  就見三老爺也彎下腰去,兩個人一模一樣的對拜,你來往我的什么叩叩叩,還叩還叩還叩。

  里間的漣漪看不懂,嬌滴滴的問道:“舅媽,這是怎么回事?”

  沐凝雪笑著解釋道:“這是古時的大禮,叫做作賓請拜,那時不興磕頭。客人為了顯示敬重,口說叩首,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回拜。要三拜三辭才行,然后相揖而退。”

  漪明白了,“舅舅最討厭有人給他磕頭了,也時常說唐代之前哪有什么跪禮。”

  這時候蕭氏請師老爺坐下,問了下話,只聽他一口的常州話,“底樣臥,底樣臥。”

  不是不會打著京腔說官話,而是身處于深宅矜持過當了,難得來一趟心里快活。不知不覺家鄉話就順嘴而出。

  只是他說的話除了三老爺沒人聽得懂,蕭氏是先客套一番,感謝先生教導侄兒,不惟三弟夫婦心感終身,即使愚夫婦和嫂嫂等也銘感五內云云。

  六個字什么意思呢,底樣,何樣也,亦作何等也。那個臥字當話字用,就是說“什么話。什么話,哪里哪里”之類的謙虛之詞,連說兩句,自然是謙而又謙了。

  說完程老夫子馬上改成了一口地道的官話。挨個和太太們見禮,戴上了老花鏡,看清楚了蕭氏和身邊朱巧巧等人的容貌,老頭臉紅了。低下了頭一時無話。

  徐增福不免又贊了他一番,程老夫子又說道:“底樣臥,底樣臥。”

  “媳婦們呢?快喚出來拜見我程大哥。”徐增福心中敬重。不免想多盡盡禮數。

  蕭氏卻有些不愿意了,說道:“我才打發她們幾個去千壽堂陪老太太了,不定什么時候出來,改日再拜見吧。”

  徐增福見二嫂如此說,只好罷了,朱巧巧早已轉身去了里間,笑道:“太太真是個好人,救了你們一場大難。”

  媽媽們端了碗普洱茶送去,師老爺聞了聞說道:“某未達,不敢嘗。”

  徐增福忙說道:“師老爺向來不喝茶,快換碗姜湯過來。”

  還好姜湯是家里必備的,很快就送了上來,這么大熱的的天,程老夫子竟然把滾開的姜湯吸溜的全喝了,這還不算完,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了起來擱在嘴里,嚼了嚼,噗的一口吐到了地上。

  周圍站著的人眼皮子都跳了跳,一個婆子連忙過來想撿,看著嫌臟不好下手,從袖子口掏了張徐家流行的特制面巾紙,對著疊了四次,這才把那塊姜捏了出去。

  王氏暗地里對劉氏說道:“這樣的人,你也能忍受四年?”

  劉氏苦笑道:“他一向在外宅,我也不大理會。”

  徐增福陪著說話,不知何故師老爺抬頭大笑,竹蘭等人留神看見那一嘴七零八落的牙了,真是一口烏黃黃的黃牙板子,牙縫上還有些深藍淺綠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仿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

  竹蘭皺眉對王永家的說道:“王姐,你千萬記住把那茶碗拿走,那湯碗就干脆砸了吧,還有坐墊腳踏拿出去燒了,這可不是件小事。”說著,惡心的她回過頭去,向旮旯里的痰盂吐了口清水吐沫。

  這時候,師老爺的煙癮上來了,前文說過中國自古也產大麻和煙草,有些地區有吸煙的傳統,從未普及開來,也沒人好奇學著抽。

  清朝時期男男女女都流行吸煙,是因西方人夸大了功效,一開始中國人當成了保健品和提神醒腦的藥物,一下子就在上流社會風行起來,逐漸發展到民國時期好多大姑娘小媳婦一輩子煙袋不離手。

  在明朝則很少有人吸煙,甚至堪稱稀有,徐灝雖然有些煙癮,但身體換了也只是精神上的懷念,偶爾因各種緣由想在書房里抽幾口,卻嚴格保密,偷偷摸摸的不讓任何人看見,他擔心下面人跟風就麻煩了。

  以前他打算制作香煙和鴉片賣到西方去,后來想一想作罷,此種生孩子沒屁眼的缺德事,還是任其自然而然的誕生吧。

  誰也不清楚師老爺是怎么染上的煙癮,既然客人要抽煙也不好阻攔。

  就見他掏出來個藍布口袋,大家伙先惡心了一陣,且不說是個什么樣式,就說那上頭的油泥,假如給個剃頭匠,絕壁是絕好的一條磨刀布。

  敢情一口的黃牙是這么來的,幸虧徐灝及時殺到,馬上說道:“煙有毒,對女人的身體尤其不好,吸二手煙的危害更大,請程伯出去抽吧。”

  徐增福見侄子一臉不悅,想了想說道:“那咱出去吸,一屋子的女眷確實也不好,烏煙瘴氣。”

  “成!”程老夫子自己也覺得不妥當,慢悠悠的站起來,朝著大家伙深施一禮。

  就這么二人一起去了院子里的涼亭坐下,一群婦女同志站在窗戶后觀望,都好奇那煙是什么東西。

  這時候的煙袋鍋子沒什么講究,都是自個兒土制,可到底乃是師老爺的一生摯愛,自己琢磨著用象牙雕了煙嘴,煙鍋兒則是赤銅的,煙桿是用一頭粗一頭細的毛竹所制,足足有一尺五長。

  象牙煙嘴時常被他叼在嘴里,赴席之時不論魚肉菜蔬干鮮乳蜜啥的,就用煙嘴去掏,等掏了出來放在眼前瞧瞧,依然放入嘴里咀嚼,然后咽進肚子里。

  所以久而久之,純白的象牙又是被煙熏火燎,又是被當成了牙簽和奶嘴,弄得半截子焦黃焦黃的,外面熱脹冷縮也裂開了。

  這在滿清時代有個很文雅的名稱,叫做黃白加黑冰裂紋的象牙煙袋嘴兒。

  隨著出來的仆婦們看了這玩意,一個個捂著鼻子呲牙咧嘴,誰也不肯去給他裝袋煙。徐灝見狀想出去幫忙,結果被朱巧巧和王玄清死死拽著,不讓他出去。

  連蕭雨詩也慎道:“你要出去碰他一下,今后別靠近我們三尺之內。”

  “至于嘛?”徐灝不禁苦笑。

  成了親的婦女都不愿意,更別提未成親的丫頭們了,竹蘭無奈叫人喊來了自己的兒子薛云。

  薛云外號云雀,今年八歲身手特別靈活,又經過徐家的教官指點,幾丈高的大樹玩一樣的就上去了。

  他年紀小又是竹蘭的兒子,整個徐家可以自由進出內宅跑腿的三個小廝里,他是其中之一,平日要么跟著薛云一起去讀書,要么就在二道門待命。

  徐灝不允許兒子身邊有書童,為了啥不問可知,所以薛云算是護衛干弟弟兼長隨小廝書童的綜合體。

  薛云倒也痛快麻利,裝煙點火一看就懂,沒怎么費勁就完成了重任。問題是他一來嫌煙味熏人,二來竹蘭想讓兒子趕緊洗手去,點了煙就把兒子叫走了。

  聊著天的功夫徐增福見煙滅了,想叫人拿香火過來,一瞧薛云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自己的媳婦袁氏站在那邊。

  想徐增福一生忠厚待人,很少鬧脾氣,連富氏那樣的媳婦他都能忍著,更別說嫌棄好友臟了,便說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

  袁氏是出于好奇才跟著出來的,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了,本身素有潔癖面對的又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糟老頭子,險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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