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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結交

  姚遠昨日有事不在家,聽了后大吃一驚,連連作揖說道:“煩諸位幫我想想法子,挽回一二,容圖后報。<”

  家人楊安說道:“他呆公子狗頭性兒,過了一夜大概已經忘記了,我替你進去探探風聲。“

  楊稷正坐在“不足堂”上獨坐,何謂不足堂?原來他取王安石的“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可守”。這句話徐灝非常推崇,是以楊士奇時常掛在嘴邊,他聽見了就取了個不足堂的名字。

  楊安上前說道:“姚相公來了,小的們因少爺昨晚吩咐,著實打了他一頓,要攆回家去。他卻寧死不肯,說恐少爺氣壞了身子他當不起,跪在門口請求寬恕呢。”

  楊稷笑道:“打了就完了,惱他做什么?要他進來。”

  楊安出來對姚遠說道:“恭喜,少爺請你呢。”

  姚遠就好似鬼門關走了一遭,趕忙謝過他然后走到廳上,跪下道:“晚生負不可恕之罪,竟蒙少爺原諒,實出望外,特此叩謝。”

  楊稷笑嘻嘻的叫人扶他起來,“我不過一時不高興而已,早不怪你了,你坐下。”

  姚遠這才敢坐下,楊稷說道:“昨日因你不來,我故此動怒,今日你來了,我的怒都不知哪里去了。不過雖然不惱你,也要罰你失信。”

  說完命小廝取來一盤子糖果,里面是些天茄、門冬、橘餅青梅之類。原來楊稷生平不能吃一丁點的甜食,一嘗到就惡心嘔吐。他雖知道并非人人都如此,可姚遠為了投其所好。也稱自己一口甜食都不能吃。

  楊稷笑道:“罰你吃。”

  姚遠裝作害怕的樣子,哀求道:“既蒙少爺寬恩饒恕了,這東西晚生一吃就吐,使不得。”

  楊稷得意的道:“就要罰你,必須都吃了。”

  正好姚遠早上沒吃飯,肚子里有些餓了,遂假作愁眉苦臉之態,一面吃著。一面說道:“可否賜茶一碗?不然這甜味膩死人了。”

  楊稷吩咐倒碗茶給他,姚遠吃了大約一半,甜得委實吃不下去了,說道:“真的受不了了,少爺饒了我吧。”又一副很惡心的樣子,轉過頭干嘔了幾聲。

  樂得楊稷大笑道:“夠他受得了,饒了他吧。”

  當下姚遠解釋道:“昨日不巧官府清查人口。因此各家都不便出門,所以相約今日一起過來。”

  楊稷詢問前天的經過,姚遠說道:“我先去的鄔家,那門前求字求文稿的人絡繹不絕,等他都發完了,才得說話。晚生說我家少爺有下交之意。鄔老爺再三說不敢當,是晚生說恭敬不如從命,不可負了少爺禮賢下士之意,他才肯了。”

  楊稷心滿意足的道:“他倒也知趣,他家如何?富貴否?”

  姚遠笑道:“富麗是不消說了。承他賜飯,那些美味佳肴都是生平不曾看見了。端的是富貴才子。”

  楊稷咂了咂嘴,贊道:“果然是好人家。你這說我下交的話講得妙,戲上那六國封相的蘇秦,還有他一個朋友姓張的,叫做張什么來著?他兩個也不能賽你。去唐大財主家了么?”

  “去了。”姚遠笑道:“別了鄔老爺就去了唐府,他因終日在人家吃戲酒,熬夜醉了,那時還未起床。等了好半天才出來,他又要收利錢,許多伙計在旁邊,一個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間,兌了又兌,也不知兌了幾千兩呢。”

  楊稷點頭道:“果然是真財主,我每常對你說我心愿是做一個大富翁,誰知道又有老鄔和老唐,看來這心愿是無法一遂了。”

  姚遠說道:“他兩家不過富有而已,怎比得上少爺富貴雙全?”

  這時家人跑進來說道:“鄔老爺來拜訪。”遞上來一個名帖,姚家接過來念道:“友鄰通家鄔家小弟鄔斯文拜。”

  姚遠趕緊跑出去迎接,鄔斯文下了轎子來到門口,楊稷迎了出來,見三十多歲的人,瘦瘦高高,身上穿的非常華貴好似個竹竿,腳下一雙朱履,拿著一把雕邊寫畫的金扇,扇子上拴著一副眼鏡,身后跟著十數個豪奴。

  請進來賓主落座獻上茶,鄔斯文說道:“久慕兄臺宗族稱富焉,鄉黨稱貴焉,自有生民以來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姚兄所云,兄臺不恥下問,予小子何以克當?兄臺已莫如爵,又齒德俱尊,可謂有達尊三矣。而猶殷殷愛士,雖吐哺握發之周公,甘拜下風矣。

  我小弟非妄談,從來行不由徑,雖公事不至于顯者之室也。因姚兄舉爾所知,聞兄臺喜朋自遠方來,又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門鞠躬如也?”

  這一番話,說得楊稷一愣一愣的,他爹雖然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可他卻不喜歡讀,念時也不求甚解,而楊士奇平日里說話很正常,從來沒有故意之乎者也。

  瞬間鄔斯文在楊稷的心中偉岸高大起來,這些話有聽沒有懂,好在他總算家傳淵源,文縐縐的道:“久仰鄔兄大名,今承光顧,弟不勝欣悅。”

  鄔斯文笑道:“承兄臺泛愛眾,可謂好客也矣,弟其舍諸?”

  楊稷眨著眼睛滿臉問號,姚遠趕緊代他說道:“是晚生說鄔老爺才富雙全,故此我家少爺企慕之甚。”

  鄔斯文欣然說道:“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至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記幼年時,小弟敝業師贊小弟說:‘汝,器也,瑚璉也,賢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汝,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雖圣則吾不能,但所學不倦而教不厭也。”

  楊稷只覺得暈暈乎乎的。正苦于不知怎么開口的時候,家人又來稟報道:“唐老爺到。”

  話音未落。楊稷已經一躍而起沖了出去,就見唐富貴頭戴紗帽,矮矮胖胖身穿麗服,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一個家人夾著個描金護跟在身后。

  如此三人互相見禮,謙虛一陣各自坐下,唐富貴向楊稷拱手道:“素常聞得公子的財勢怕人,不敢輕易親近。雖然渴想卻見面無由。今有姚相公指引故來奉拜。”

  楊稷松了口氣。還好能聽得懂。這邊唐富貴叫家人從護里取出個沒字的紅帖子,雙手拿著親自遞給他,解釋道:“本要寫幾個字的,一來不知該怎樣稱呼,二來我要煩人去寫,恐公子也要煩人去看,故此留著公子改日拜人也好。”

  姚遠心中暗笑。把個唐老爺佩服的五體投地,如此節儉之人也是絕了,拜帖不寫字,真是長了見識。

  楊稷客氣的道:“我們既然要結交,何必還這么客套,尊貼仍請收回去吧。”

  不想唐富貴說道:“當真么?既如此說。小弟遵命了。”說完遞給家人,習慣性的嘮叨一句:“收好了,又省了兩文錢。”

  楊稷沒反應過來,說道:“我常聽老姚說,唐兄府上在京城里算第一殷實之家。大家同結個社,朝夕相聚玩耍玩耍之意。今蒙不棄,甚是感動。”

  “豈敢豈敢。”唐富貴很是謙虛,指著鄔斯文問姚遠,“這位兄臺可是有桿子的那大門樓內三個金字有錢的鄔進士兄么?”

  姚遠忙說道:“正是當今馳名,天下第一的才子。”

  原來這二位做了半輩子的鄰居,早就相互看不順眼,一個嫌對方俗不可耐,開口錢閉口錢;一個煩對方假作斯文,表面上文雅實則一樣只認得錢。

  “久想!”唐富貴隨便拱拱手,忽然笑道:“我前日看戲,唱鄔德遠嫖,他見那""說了句歇后語,正合我今日見鄔兄,他說十八銅錢放兩處,久聞又久聞。”

  鄔斯文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唐兄可是街尾的一毛不拔唐公雞,久仰大名了。”

  姚遠趕緊說道:“正是有名的百萬唐老爺。”

  鄔斯文說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

  唐富貴沒聽懂,自顧自的道:“小弟這富翁老爺也不是容易做的,富翁是日夜盤算出來的,老爺是大塊銀子買來的,兄不要看輕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進士是不費本錢的。”

  鄔斯文搖頭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若果誠然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但恐為富則不仁矣。”說完起身就要作別。

  楊稷挽留道:“來了豈有空坐之理,我請二位吃酒。”

  鄔斯文說道:“飲食之人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矣,小弟決不敢再拜而受。”

  倒是唐富貴歡歡喜喜的道:“小弟是實誠人,還不曾吃飯來的。既然公子留飯,何不擾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小弟生平只有兩件好處,一留就坐,一請便去,從不叫主人難心。鄔兄不可假裝,惹人厭煩。”

  鄔斯文氣的仰頭長嘆:“嗚呼!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寧不懼其為士者笑之。”

  唐富貴不樂意的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聽便罷,何必咬文嚼字的?你要去盡管走,我可是不去的。”

  楊稷說道:“唐兄說的是,鄔兄不可固執。”

  連姚遠也幫著苦苦挽留,鄔斯文這才肯坐下,笑道:“唐也欲,焉得剛?”環顧四周,嘆道:“山櫛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樹塞門?官府亦樹塞門,可見楊公子之位不為小矣,焉得儉?”

  抬頭看見“不足堂”三個字,點頭品評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此之謂也。”

  看見宋代朱銳畫的一軸山水大畫懸在中間,贊道:“此非宣和畫待詔朱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為山之山,登東山而小魯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溝澮皆盈之積水也,泛濫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晝夜之長水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

  鬧得楊稷和唐富貴大眼瞪小眼,唐老爺皺眉對姚遠道:“我是走呢還是繼續坐坐呢?”

  楊稷說道:“兄方才還勸鄔兄,這為何說要去?”

  唐富貴說道:“小弟實不相瞞,自前晚陪姚相公吃飯,直到此時,連點心都沒吃一口就來封拜。當日我曾問姚相公是吃了飯還是不吃飯來,他叫我不用吃東西,我就依了,此時實在是餓得狠了,肚子里咕嚕嚕的亂響,腸子都疼起來了。若有飯,求快些端進來吧。”

  楊稷趕忙吩咐傳飯,不一時擺下了一張桌子,分了賓主坐下。下人將佳肴捧了上來,雞鴨鵝肉,山珍海味等等。

  鄔斯文說道:“我讀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饌者之豐也?有盛饌必變色而作。”

  楊稷笑道:“不過便飯而已,當不起。”

  鄔斯文喋喋不休的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民有饑色,野有餓殍,可謂率獸而食人也。”

  唐富貴不滿的道:“放著這樣香噴噴的好東西不吃,只管說閑話,冷了豈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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