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
車輪碾壓過積雪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悅耳。
“駕!”侯人猛甩動手中鞭子,駕馭著馬車七拐八繞,在沈倦和錢可柔二人的掩護下,兜了幾個大圈子,出現在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上。
“大人,尾巴甩掉了。”
沈倦和錢可柔在馬車經過一條巷子時,從中鉆出,滾入車廂,撣了撣身上的雪沫子,朝車廂內閉目養神的趙都安說道。
“恩。”趙都安緩緩睜開眼睛,看了兩名易容過的下屬,微笑道:
“辛苦了。”
黃庭巷中的出手,終歸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趙都安也不確定是哪些好事者,好在因事發突然,還沒有被什么厲害人物盯上。
一行人離開棋攤后,以豐富的“反追蹤”經驗,很容易就擺脫了后頭試圖尾隨的人。
直到這時候,三名下屬才終于抽出空來,小秘書錢可柔滿眼崇拜:
“大人,您還有這等本事,真厲害!”
來自女下屬的真情實感。
沈倦也嘖嘖稱奇:
“本以為那小和尚底氣如何足,敢挑戰國手,不想大人技高一籌,輕而易舉化解一場麻煩。
嘿嘿,等消息傳開,西域那幫人沒準還會以為,是文珠公主故意帶您過去,擊敗小和尚…這算不算,讓雙方心生間隙?嘶,大人,難道這場棋局,也早在您的計劃中?”
來自男下屬的東施效顰。
趙都安翻了個白眼,搖頭笑道:
“我哪有那么神?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雖說這個巧合,在某些人眼中,的確巧的過分了…
并且,正如沈倦所說,紅教上師得知細節后,沒準的確會懷疑是文珠公主刻意為之…趙都安對此只能說聲抱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誰讓丹澈撞在他槍口上?
雖然必須要承認,若比較真實棋力,丹澈小和尚實力肯定在他之上。
總不能眼瞅著丹澈橫掃棋壇,讓西域這幫疑似與“大凈上師”一伙的禿賊得逞不是?
“不要小瞧這位公主,些許誤會,相信她是能解決好的。倒是我也沒想到,一次試探接觸,會意外變成這樣。”
趙都安攤手,一臉無辜。
嘁——
三名下屬沒吭聲,卻有點不信了,至于自家大人神鬼莫測的棋力,只能說,已經習慣到近乎麻木。
“總之,先回去吧,這件事都給我把嘴閉嚴實了。”
趙都安嚴肅吩咐。
事情鬧得這樣大,他懷疑自己這個馬甲,遲早會被人扒出來…只能盡力遮掩,晚一些暴露最好。
否則讓人知道,“趙閻王”與文珠公主攪合在一起,總歸不是好事。
沈倦與錢可柔應聲,但簾子外頭駕車的侯人猛卻沒吭聲。
相反的,馬車突然驟停!
車簾外,傳來馬匹嘶鳴聲,以及侯人猛警惕異常的聲線:
“大人,尾巴好像沒甩干凈。”
趙都安心頭一凜,抬手迅速掀開車簾一角,寒氣涌入的同時,車內三雙眼睛,清楚看見前方街道中央,佇立著一個“怪人”。
其披著暗色的大斗篷,從頭到腳遮住身體,腳與肩同寬,雙手交疊于身前,拄著一柄格外寬大的猩紅巨劍!
巨劍一頭釘在覆雪的地面,劍柄給男人大手壓實,劍身上以金色古篆字銘刻一枚枚文字。
“…你們自行離開,不用管我,”
趙都安打量這攔路怪人片刻,突然神色怪異地說,“不必擔心我。”
接著,他邁步走下了馬車。
錢可柔三人交換了下眼神,心頭好奇,但還是沉默地遵命離去。
“扎扎扎——”
馬車迅速離開,僻靜街道上只剩下二人。
趙都安佩劍寒風掀起對面男子斗篷一角,露出下方的玄色神官袍,抱拳拱手:
“可是天師府,小天師?鐘判師兄?”
鐘判訝異笑道:“你是趙都安。”
勝過丹澈的人,與姑姑有關?
御書房門口,徐貞觀素白如雪的臉孔上浮現少許訝色,道:
“請去側殿。”
俄頃。
乾清宮一座偏殿中,裹著給污雪泥漿打濕的長裙的文珠公主,邁過門檻,見到了屋內火盆旁,女帝那張盛滿笑容的臉:
“姑姑,外頭可覺寒涼?快坐,喝杯熱奶。”
有少許歲月沉淀的西域貴婦人臉上也浮現溫柔笑容,在宮女服侍下,卸下外套。
凍的有些僵硬的柔荑中,也多了一只溫熱的湯婆子。
先是沒營養的幾句寒暄,而后話題轉進到黃庭巷中的棋局上。
“姑姑是說,那擊敗丹澈小和尚的棋手,乃是東城意外相逢的京中俊杰?”徐貞觀坐在火盆邊的椅子上。
驚訝望向對坐的婦人。
文珠公主點了點頭,臉上猶自帶著驚嘆與復雜:
“那名俊杰,自稱喚作林克,起初只以為其有任俠之氣,懷有善心,卻也未曾想到,竟有如此手段。”
你仿佛在逗朕…京中何時有這么一個姓林的俊杰?朕一無所知?女帝有些懷疑。
但怎么看,也瞧不出眼前的姑姑欺騙自己的痕跡,何況,這件事本就沾著詭異。
從立場上,文珠雖娘家在虞國,也沒道理蓄意去破壞西域使團的事——且以這種粗劣手段。
當事情以邏輯無法推測,只能傾向于運氣。
而接下來,文珠公主借著這個話題延展開,開始頻繁贊嘆那位林公子,徐貞觀越聽越不對勁,她審慎地凝眉:
“姑姑想說什么?”
文珠公主露出姨母笑:“我并無旁的意思,只覺如此才俊,不該埋沒。”
徐貞觀點頭道:
“朕自會尋找此人,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若真如姑姑所說,自當重用。”
文珠公主笑容曖昧:
“姑姑的意思是,你既用得那趙都安,這林克…”
徐貞觀玉面含霜,幾乎驟然冷了下來,她淡淡道:
“姑姑不必再說。”
以她的聰明,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
對于姑姑委婉地給她牽線,送新面首的意圖洞若觀火,心生不悅。
更對那所謂的“林公子”,生出莫名反感來。
“趙卿之才,非什么阿貓阿狗能比。”察覺到自己態度太過冷漠,女帝稍微找補了句。
文珠公主笑容僵住,訕然一笑,心中卻嘆息一聲,心想那姓趙的奸臣究竟給侄女灌了什么迷魂湯?
侄女中毒太深,無藥可救。
見氣氛尷尬下來,徐貞觀抿了抿嘴唇,主動轉換話題:
“姑姑正好來了,不若今晚留宿宮中如何?朕已吩咐人,將姑姑昔年在宮城中的居所收拾了出來,擺設都與昔年一般無二。”
說起這個,她身上的帝王氣都柔和許多,甚而主動牽起了姑姑那雙比自己粗糙許多的手,露出笑容:
“今晚,你我拋開其他,只以姑侄女論。”
文珠公主愣了下,迎著徐貞觀那雙晶亮中,帶著少許懇切的目光,心底涌上一團暖流。
是啊,眼前的侄女,終歸才只做了不到三年的女皇帝。
而這偌大深宮中,放眼望去,除了自己,又哪里還有半個徐家人?
如此想來,貞觀在這京城,大概與自己在西域金帳時一般,都很寂寞吧。
兩女腳下紅熱的炭盆中火焰躍動。
偏殿門外,烏云遮住陽光,又隱隱落下少許的雪花來。
纖薄的冰晶落在深紅底色的宮墻上,就像一聲嘆息。
姑侄二人輕輕說著話,絮叨起各自小時候,說著埋藏在過去的,皇家難得的那些溫馨時光。
雖說隔著輩分,但許是兩個女人的經歷,有著太多的相似。
都是被父輩冷落,都喜好讀書,都曾于危局中展現出女子的手腕智慧,取得不凡成就。
兩女過往雖感情交集不算多,但此刻說著話,卻別有一份皇家親情滋味彌漫開來。
“貞觀,有些話本不該我來說,”
文珠公主見時機成熟,試探開口:
“你與那幾個叔伯鬧的不愉快,我在西域也有所耳聞。我知你苦,維持這局面不易,但皇家血脈彼此刀兵相向,終歸愧對祖宗…”
徐貞觀仿佛笑了笑,眸子里親情滋味緩緩淡去:
“姑姑是來游說我的?”
“我只是不想鬧得太難看。”文珠公主苦笑道:
“若你同意,我想著,年關將近,便由我出面,與你那幾個叔伯都說一說,終歸都是一家人,若能說和,何必…”
徐貞觀笑著搖了搖頭,她緩緩抽回了手,眼神復雜道:
“姑姑,其實我曾經一度很崇拜你。”
文珠公主一愣。
徐貞觀微微側坐著,視線望向門外的深宮,輕聲道:
“你嫁去西域后做的那些事,獨自以女子之身,群狼環伺下,卻能站穩腳跟,以至今日有這樣的名聲,曾令我很是敬佩。”
頓了頓,她忽然意味難明地笑了笑,說道:
“所以,當初玄門政變后,我被局勢推著,稀里糊涂坐上了皇位時,便去找人問,打探你在西域是怎樣做的,原想學習一番,但看過之后,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并不同,甚而差別很大。”
文珠公主張了張嘴:“你…”
徐貞觀擺斷她,輕聲說道:
“外人雖經常將我與你對比,但我知道,你我并不同。姑姑,你知道我如何看待你的嗎?
附庸。沒錯,就是附庸。其實你一直都是權力的附庸。
未嫁時從父,所以當年皇爺爺對你百般冷落,但你還是遵從了他要你和親的意志,去了西域,而我不同,父皇要我嫁時,我不會聽從。”
“你去了西域后,便附庸了彼時你那個聯姻的夫君,雖其受傷很重,但他終歸還在,只要在,就是一面聚攏旗下勢力的旗幟。
你很聰明地利用了這面旗幟,強行給他續了幾年命,而在此期間,你先后成了虞國在西域的邊軍,以及佛門法王的附庸。”
“姑姑啊,你從始至終,一直將自己擺在一個對更強的,掌握權力的人有用,有價值的位置上。
所以你看似在各方勢力間游走,但始終還是在討好人,這次也一樣,你回到大虞,將自己擺在了親戚的位置上,想要討好我。”
文珠公主喉嚨干澀。
想說什么,卻再次給徐貞觀笑著打斷。
“沒關系的,不用解釋,我并不是說這有什么不好,若非我在修行上有天分,當初得到了太阿劍的認可,有著還算強大的修為,我甚至還不如你,姑姑你已經將公主這張牌,打的很好很好…”
“你當初,在西域的時候用公主的身份,成為了虞國和佛門祖庭,以及西域國那幾個大部落間,聯結的紐帶,從而保住了地位。
如今,你做著和當年一樣的事,想要成為我這個女皇帝,與八位王爺之間的紐帶…
這叫…呵,按趙都安那家伙的說辭,是‘路徑依賴’,他總是會想出一些古怪,但恰如其分的詞匯來。”
徐貞觀笑容又深刻了幾分,說道:
“可虞國和西域,終歸是不同的啊,姑姑你在外面太久了,或許早已忘記了這邊的殘酷,我又何嘗想與叔伯大動干戈?
只是時局推著人,不得不如此,就像黃庭巷中陳九言坐上棋攤的那一刻起,想要下來,就已幾乎做不到了。”
文珠公主沉默。
這一刻,她腦海中,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那個林公子在東城巷子口與她說過的那番道理。
虞國和西域不同。
所以,她依照在西域的那套方法去親民,反而是錯的。
所以,她依照當年的那套合縱連橫的方式,去試圖做“中間人”,緩和女帝和八王的矛盾,也是錯的。
同樣的錯誤,她一天中犯了兩次。
分別被林公子與侄女指出,從這個角度看,兩個人真的很配。
而自己…似乎也真的將皇家的血雨腥風,想的太過幼稚。
“好了,姑姑,”徐貞觀忽然又笑了起來,拉著她起身:
“都說了,今晚不談那些,我帶你去收拾好的寢宮看看。”
文珠公主也苦笑了下:“其實…”
徐貞觀拉著她往外走,白衣女帝好似仙子一般將飛入白雪:
“對了,佛門辯經的日期定下來了,就在兩日后,地點在神龍寺外,到時候,要不要與朕一起去看看熱鬧?
呵,若非是為了給西域法王顏面,朕才不會準許,不過這次辯經,他們也別想著有多少百姓去看了。”
文珠公主嘆息一聲,笑著說:
“臣想先換一套裙子。外出一趟,沾了許多泥漿。”
徐貞觀笑著放手,招呼了個女官過來:
“帶文珠公主去換衣裳,就先穿朕的吧。”
等人走了,徐貞觀笑容緩緩收斂,朝著等在門口的一名眼熟的太監問:
“莫愁不在?”
太監恭聲道:“莫昭容去尋那棋待詔了。”
徐貞觀點了點頭,吩咐道:
“傳令詔衙,查一查那個林克。悄悄的,不要鬧得太大。順便將棋局大勝西域人的消息,散播開,哼,那幫禿驢要名聲,就給他們名聲。”
“是。”
“等等,”徐貞觀忽然再次開口,略作遲疑,說道:
“趙都安這幾日可有做出什么事?”
“奴婢不曾聽過,趙大人這段日子,一直在家中養傷,沒有露面。”
“他的棋力如何?”
“這…奴婢哪里知道。”
“恩…”徐貞觀想了想,說道:
“你去詔衙的時候,打探下趙卿今日可否在家,若不在,又去了哪,梨花堂今日是否有人手外出…不必大張旗鼓,要馬閻悄悄查一查。”
太監吃了一驚:“陛下您莫非是懷疑,那勝了西域人的棋手是…”
徐貞觀沒好氣道:“朕讓你去辦,莫要啰嗦。”
“奴婢知錯了,這就去辦。”太監一縮脖子,一溜煙跑了。
白衣女帝站在走廊中,神色滿是不確定,輕聲嘀咕:
“你不會連下棋都這般驚人吧,不會吧…”
理性告訴她不大可能,但想到那家伙過往的諸多操作,她又有點不確定了。
趙府后院。
圍墻后一道身影“嗖”的一下躍入,而后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感知全開。
避開家丁和府內幾條看家護院的大狼狗的注視,悄然掠過屋脊,推開房門,滾入了房間。
“呼,可算回家了。”
趙都安關上門,看了眼屋內已然熄滅的火盆,以及房間中的低溫,嘀咕道:
“看來沒人進來。”
今早他就吩咐了府內下人,自己要閉關修行,期間不得打擾。
如今翻墻回來,也是為了盡可能遮掩自己今日外出的行蹤。
“可惜,事情鬧得有點大,貞寶肯定已經有所耳聞,接下來,城中不少人都會尋找不存在的林克…最多瞞個一兩天,兩三天,只怕就要掉馬甲…”
趙都安脫掉外衣,坐在桌邊,無奈嘀咕:
“這也不怪我啊,本來不瞎折騰,壓根不會有人大張旗鼓調查我的…”
搖搖頭,將這個插曲拋開,趙都安從懷中取出儲物卷軸,手腕輕輕一抖。
“嘩啦——”
登時,數十本厚厚的經書落在圓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隨手抓起一本,書冊觸手冰涼,封皮寫著《伽藍金經》的大字。
趙都安牽動嘴角,近乎咬牙切齒:“老張真是‘貼心’吶。”
鐘判的攔截,并非意外。
之前遭遇小天師后,二人去了附近一個小店坐了坐,趙都安對于金簡的“大師兄”能一眼看破他的偽裝,毫不意外。
至于他能認出對方,則得益于那一日,拜訪天師府,從金簡處獲得的鐘判畫像。
那天,他沒能見到老王…呸,老張…呸,張衍一老天師。
也沒能見到鐘判,卻不想今日偶遇。
考慮到情報中,這位兇神惡煞的大師兄在煙鎖湖一戰幫了他,趙都安熱切予以感謝。
本想“安排”對方一頓,再去胭脂胡同聽個曲什么的,結果鐘判只是笑笑,說他是奉張衍一之命前來。
給他送一批經書,并告知兩日后佛門辯經的準確時間。
“雖然我也不清楚,師尊要我送這些經文給你做什么,但師尊說你或許會需要。”鐘判笑瞇瞇的話語,言猶在耳。
房間中。
趙都安看著堆成小山的經書,輕輕嘆了口氣:
“就你能掐會算是吧。”
顯然,擅長推演占卜的張衍一,已經預判到了趙都安在這場辯經中,可能不安分。
所以作為非常樂意看到佛門出樂子的天師府首領,張衍一很積極地送上助攻。
趙都安又翻開一本名為《辯經情報》的“經書”,嘴巴一抽。
好吧,這本干脆是手寫的,上面甚至詳細寫明了即將發生的辯經的主題,以及雙方可能延展的思路,甚至還有“圣僧”紅教法師過往著作指南等參考資料。
“老張你也是真看得起我…”
趙都安輕聲嘀咕,嘴角卻緩緩上揚。
要不要在這場辯經上,搞點事情?睚眥必報的趙閻王表示,早有此意。
“龍樹菩薩想找我茬是吧?大凈上師你敢刺殺我是吧?紅教上師你們西域祖庭接收大凈的投名狀是吧?還有般若那個老尼姑…想睡我是吧?”
“君子報仇,從早到晚,真以為刺殺我未遂,這事就算了?本來還沒想好,怎么下手,但既然你們惹了我,就別怪本官心狠了。”
感謝一葉輕舟過萬山,2023…1392、宇千夜兒ACE、惢の哀傷百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