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鳳三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比往年稍早了一些。
女帝在報復性掐了趙都安一陣后,終于冷哼一聲,氣咻咻離開了。
趙都安當夜宿在宮中,睡了一覺后,身體的傷勢在皇宮藥物的作用下,已逐漸穩定。
但大凈上師的全力一擊,終歸不是那么容易消除。
翌日,趙都安被一抬轎子送回了家中。
女帝大筆一揮,不僅將抓捕莊孝成的約定丟到了年后,更給了他一個長長的病假。
而朝廷對神龍寺的一系列“禁佛”行動,也如火如荼進行,伴隨著這場初雪,為這個冬天增添了一抹寒意。
轉眼又是數日過去,雪勢時停時落,竟是連成一片,沒有個停歇。
京城碼頭外,一艘從南方返航的官船劈風斬浪,緩緩入港。
甲板上。
海公公負手而立,眺望遠處的巍峨的城墻,面色好似又蒼老了幾分:
“傳令收拾一下,準備入城吧。”
他身后,女緝司海棠情緒低落地“恩”了聲,卻沒有動,而是傷感地問:
“等上岸后…怎么稟告?”
海公公沉默了下,勉強扯起嘴角: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先將你們送回衙門,咱家再進宮,向陛下請罪。”
“可是…”海棠鼻子好似被堵住了,竟有些哽咽。
海公公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轉回身來,望見船艙甲板上,其余人都氣氛極為沉悶,甚至夾雜著些許的畏懼。
深度社恐的霽月與醉鬼浪十八忐忑地杵在艙門口,想逃又不敢逃。
侯人猛與沈倦等梨花堂錦衣一個個如喪考妣。
那群禁軍精銳也一個個垂著頭,全然沒有凱旋的欣喜。
當日,趙都安遇刺后,海公公等人圍攻大凈上師,并不意外地占據了上風,但奈何大凈上師一心想逃,最后拼著受傷的代價,逃之夭夭。
眾人急著尋找趙都安,也沒心思與之糾纏,可搜遍了碼頭附近,卻都沒有找到趙某人。
只有地上那一灘人形的鮮血。
“趙大人被打成灰了?”
這是當時一群人的念頭,但這個想法終歸太荒誕,很快被他們否決。
莫要說大凈上師,哪怕是天人境強者,也做不到把人直接蒸發了。
思來想去,最大的可能是“劫持”,就類似之前煙鎖湖上,女術士劫持帶走趙都安一樣。
幾人懷疑,是大凈和尚出手時用了某種法術,將重傷的趙都安身體弄走了。
這是相對合理的猜測,可任憑他們如何尋找,卻都沒有半點蹤跡,最后只能繼續北上,回京匯報。
而無論趙都安當場被打死了,還是被綁走了,下場只怕也好不了多少。
一路上,船上氣氛凝重壓抑,眾人奉命保護趙都安,結果落得這個結果,都知道一旦回去,必會遭到嚴懲。
但在海公公監督下,也沒人敢跑…
“好了,趙都安失蹤,罪責在咱家,不在你們,等稍后入宮,咱家自會向陛下請罪,不牽連你們。”海公公平靜說道。
這時,官船靠岸。
一行人登岸,之后很順利地進了城門,沉默地行走在已是銀裝素裹的京城主干道上。
無人有心情欣賞雪景。
入宮前,先途徑詔衙,海公公拐了幾步,準備先將海棠等人送回去。
一行人抵達詔衙大門時,距離還遠,就給守門的人進入通報,坐鎮總督堂的馬閻得知,當下丟下熱茶,笑容滿面地出門迎接。
“哈哈,海供奉你們可算回來了,怎么沒有提前通知?”
臉龐瘦長,氣質陰冷的馬閻王罕見地露出熱情笑容,四下掃了眼,好奇道:“趙都安沒一起過來?”
身為督公,馬閻當然知曉,趙都安早已經回京。
所以他這話的意思是,以為趙都安會先去迎接,然后一起過來。
但這話落在眾人耳朵里,就全然是另外一層意思了。
“督公…”突然,人群里竟然發出啜泣聲,是幾名梨花堂的錦衣,看到馬閻頓時眼眶紅了,連侯人猛這等刺頭,眼眶中也有淚花隱現。
馬閻懵了下:“你們這是…”
關鍵時刻,身為水仙堂主的海棠還是咬了咬唇瓣,走上前來,垂著頭,微紅著眼圈,哽咽道:
“督公,我…我等辜負圣恩,未能保護好趙大人…趙都安他…許是已經死了!”
此話拋出,那群梨花堂錦衣嘩啦啦跪倒一片,全然是請罪姿態。
后頭的禁軍們一看,有點慌,也稀里糊涂跪了一片。
口中道:“請督公降罪!”
馬閻表情一僵,繼而眼神漸漸古怪起來,他看了眼悲痛欲絕的沈倦等人,又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海公公,以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霽月和浪十八…
“你們還不知道么?”馬閻那張嚴肅的臉上,努力壓抑住笑出聲的本能反應。
“知道什么?”海棠茫然。
馬閻認真道:
“趙都安早些日子,就已經回京了,雖然受了傷,但救治及時,如今正在休養…他,沒有死,也沒有失蹤啊…”
海公公怔住。
海棠小嘴微微張開。
霽月黑色長發下,耳朵“啪”的一下豎了起來,旁邊的浪十八也露出愕然的神情。
嘎——
至于跪倒了一地的侯人猛等人,更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紛紛刷地抬起頭,目光錯愕地望著馬閻。
“督公…您是說…”
馬閻哭笑不得,只好簡略將事情描述了一番,大概說了下趙都安依靠陛下御賜鎮物,逃出生天,以及女帝禁佛,當著全城的面砍了玄印三劍的事。
“所以,趙都安他沒事?!”海棠堵塞的鼻子都一下通暢了。
馬閻微笑道:“沒事。我以為,他已經與你們見過了。”
“他在衙門里嗎?”海棠問了個蠢問題。
馬閻搖搖頭,說道:“他早上來了一趟,帶著小王走了,說是去天師府。”
一場冬雪過后,天師府內那一座巨大的鐘樓也染上了白霜。
趙都安乘坐馬車,攜帶了禮物,抵達天師府,準備拜訪張天師。
得知消息的公輸天元立即走出,將他邀請道自己的工坊宅子里坐下。
“原本該早些天就過來的,但當時傷勢還比較重,家里不讓我往外跑,也因為神龍寺那邊不安穩,就延后了一些天,如今傷勢大體穩定下來,便想著來當面答謝天師。”
待客的廳堂內,趙都安坐在褐色的木椅上,微笑說道。
跟隨過來的車夫小王,將一個個禮盒放在地上,然后懂事地走了出去。
“答謝師尊?”
小胖墩公輸天元坐在對面。
入冬后,這家伙身上的肉更多了不少,看著就很喜慶,這會詫異反問。
作為一個技術宅,公輸天元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趙都安被大凈刺殺的事,并不知道小天師在煙鎖湖出手過。
“恩,大概就是上次出差,天師有所照拂。”趙都安隨口解釋了句。
公輸天元也沒刨根問底,笑道:
“趙兄在此稍坐,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了,若師尊肯見你,自會回信。”
唉,老張的架子也是擺起來了,再也不是當初我回家路上,沒事就堵我的老張了…趙都安唏噓。
公輸天元倒是很興奮,與他談了下之前制冰的生意,又說了下神機營火器局那邊的進展,最后說道:
“你上次給我送來的,那種給礦山抽水的器械,我已經基本攻克,只等之后量產,看效果如何。”
趙都安不由對這家伙的工作效率大為驚嘆,同時,他敏銳感知到公輸天元身上的法力似乎又高了一截:
“公輸兄距離踏入世間境不遠了吧。”
公輸天元胖臉上露出得意,而后情深義重道:
“這還多虧了趙兄幫我,對了,我也準備了一件禮物,正想給趙兄送去。是我的一項新造物。”
說著,矮胖青年起身,走到隔壁捧出一條毛毯…或是說小被子來。
“這也是鎮物?”趙都安愣了下。
粗看上去,的確是個小被子,但上頭竟用畫符的朱砂勾勒花紋。
公輸天元嘴角上揚,笑道:
“這不入冬了么,趙兄有修為在身,倒不怕寒冷,但想必家眷總是怕冷的,此物,我命名為‘閨房之樂’,只要將其披在身上,便會源源不斷釋放溫暖…”
閨房之樂…什么破名字,異界電熱毯么…趙都安無力吐槽。
公輸天元則興奮于,可以向“知音”展示自己的最新發明:
“我這就演示給你看!”
恰好院子外頭有幾名年輕神官走過,公輸天元一個健步走出去,熱情招呼道:
“幾位師弟,師兄這里有一物想請諸位幫忙測…”
話沒說完,那幾名年輕神官面露驚恐,逃也似的離開了,人跑走了,聲音才慢悠悠飄過來:
“師兄大作,我等無福消受,還請另尋高明!”
這一幕看的趙都安一陣牙疼,心想這胖子的制造的鎮物到底有多危險,把人嚇成這樣…
突然就回想起,上次對方給自己展示那些稀奇古怪的發明了。
公輸天元被拂了面子,大為不悅,只能走回來,一屁股坐下,將“閨房之樂”披在自己身上,很認真地裹住,認真道:
“就由我向趙兄演示,你看,只要這樣披上,無須任何操作,這件鎮物就會自行升溫,令人好似置身于溫泉之中,全然不懼寒冷…”
趙都安面無表情看著小胖墩漸漸紅溫的臉,滾落汗珠的模樣,以及頭發上漸漸裊裊升起的青煙…
委婉提醒道:“公輸兄,你頭發著火了…”
公輸天元:??!
當穿著玄色神官袍,身材嬌小,五官精致,氣質有如暗夜精靈般的金簡出現在工坊小院中。
看到的,就是敞開大門的堂屋內,正在奮力撲滅燃燒的棉被,狼狽不堪的五師兄。
“…”金簡悚然一驚,很認真地用兩只手,將鼻梁上眼鏡片驟然浮現的白霧一點點擦掉,繼而謹慎地后退了兩步,如臨大敵:
“你們在做什么”
趙都安眼睛一亮,有段時間沒看到少女神官了,正要解釋,就看到公輸天元頂著一頭燒焦的頭發,和熏得烏黑的臉,尷尬地逃也似離開,丟下一句:
“師妹替我招待趙兄,我去換件衣服…”
金簡默默捂臉,覺得天師府的威嚴都被丟光了。
等礙事的人走了,趙都安笑呵呵看向修為同樣大有長進的金簡,微笑道:
“好久不見。”
金簡走入房間,摘下眼鏡,眼神再度失去焦距,顯得呆呆的:“啊?很久沒見了嗎?”
她不怎么計算時間。
“…眼鏡不戴了?”趙都安尷尬地重啟話題。
“入冬后,有霧!”金簡理直氣壯。
…好吧,這的確是個難辦的問題,不過你們術士就不能弄個類似“除霧”的法術陣紋什么的么…趙都安無聲吐槽。
金簡是個不大會閑聊的性子,坐下后鄭重其事:
“師尊說了,感謝他就收下了,但禮物拿回去吧。”
不收禮?你確定這是老張那個白嫖成性的家伙的原話?
趙都安一臉不信,只能歸結為,老張作為明面上的天師,需要保持逼格…這么一想,倒是他不懂事了,送禮應該私下送才是,這次多少有點沒遮掩了…
唉,這么低級的錯誤,趙秘書你怎么能犯呢?
是因為隨著地位抬高,危機感減弱,失去如履薄冰的心態了么?
趙都安默默檢討了下,旋即心中一動,突然問道:“天師不會在接待別人吧。”
領導什么時候會嚴詞拒絕禮物?
很可能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
金簡大為震驚,心想他好聰明,自己分明一個字都沒透露,怎么就給這人猜出來了?
“天師在接待誰?”趙都安好奇詢問。
金簡小腦袋搖成撥浪鼓:“沒有,才沒有。”
她的嘴巴是很嚴實的!
趙都安一臉遺憾,嘆了口氣,看著地上那一大堆禮盒,嘆息道: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原本我還想著,這么多盒子我拿不過來,準備給金簡神官一些辛苦費來著,可惜,天師既然不收,也就只能作罷。”
說話的同時,他從袖子里拿出厚厚的一卷散發油墨味的銀票,足有數千兩。
金簡散光的眼珠一下子就直了!
她張了張嘴,伸手虛抓空氣,如同上岸離開水的魚,紅潤的臉色肉眼可見枯萎下去。
我就知道,每個人都有弱點…趙都安作勢將銀票收起,隨口道:
“不過,若是神官愿意告知…”
“大師兄!鐘判!”金簡毫無心理負擔,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大師兄回來了,正和師尊說話。”
鐘判?那位情報中,在煙鎖湖攔截龍樹菩薩的“小天師”?
趙都安瞇起眼睛,小天師若已歸來,那是否意味著,龍樹菩薩也已回京?
這么說,西域使團應該也要抵達了吧。
金簡美滋滋將厚厚一大卷銀票抓過來,蘸著口水一張張清點起來,越數越樂呵。
“咦?趙兄將分紅給你了啊。”門外,換了一身新袍子,并整理好發型的公輸天元走進門來。
金簡茫然抬頭:“分紅?”
公輸天元點頭道:“對啊,之前硝石制冰配方的余款,這是你的那部分分紅。”
所以…這本就是我的錢?
金簡怔怔看著手里的銀票,一下感覺不香了。
天師府深處,大榕樹生長的庭院中。
整座院子沒有一片雪,地上還生長著青草,仿佛在大榕樹的庇護下,此地自成一片四季。
身材高大,眉目狹長的張衍一坐在竹椅中,雙手交疊,審視著背負猩紅赤潮劍,容貌天生兇惡的“小天師”鐘判,笑著道:
“許久未歸,看來你亦有所得。”
鐘判恭敬地捧著紫砂壺,給老天師斟茶倒水,規規矩矩道:
“弟子駑鈍,勉強寸進。不知其余幾位師弟師妹如何?”
張衍一嘆息一聲,惆悵道:
“他們也都許久沒回來了,不知又在哪個地方游蕩。再過兩月便是年關,也不想著回來。”
大師兄鐘判道:“想來他們也是憋著一股勁,想有所突破,再回來見師尊。”
“你啊,就為他們找補吧,”張衍一哼了一聲。
鐘判好奇道:
“師尊,您要我護持的那個趙都安,究竟有何特殊?值得您冒著插手朝廷世俗權力之爭的風險,也要出手?”
煙鎖湖刺殺,若細究起來,天師府已經算插手朝局了。
只是因為攔截的是同為“世外”修士的龍樹,加上二者明面上沒有卷入其中,倒也無人深究。
天師府傳承上千年,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就仰賴于“不插手世俗”這條規矩。
張衍一沉默了下,說道:
“那趙都安…為師也說不好,看不清,琢磨不透。”
鐘判大吃一驚,天下之人無數,又有誰能令自家師尊都看不透的?
“師尊做事,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鐘判遲疑道:
“那趙都安終歸是朝廷之人,這次也就罷了,等到明年,女帝登基滿三年,龍氣穩固,能離開京城時,只怕天下局勢又要大變…
倘若女帝真要封禪洛山,尋求突破…便不只是皇家之爭了,武帝青山,神龍寺與西域祖庭,都說不準是否會干預…到時候,這趙都安若卷入其中,那咱們…”
張衍一視線上移,沒有回答大弟子的詢問,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建筑,投向了西方,說道:
“西域的人進城了。”
京城西門,守門軍官正指揮士卒掃雪,就看到了城外緩緩靠近的車隊。
ps:寫章日常,舒緩下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