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修文館內,氣氛卻逐步推入高點。
若說,上午時的討論,乃是一出群像戲,那今晚這一幕,便成了趙都安的獨角戲。
董太師坐在椅中,靠著柔軟的錦墊,目光炯炯盯著屏風上出現的字跡。
然而這次,便是他,竟也都有些看不懂了。
“這是什么意思?”沒人吭聲,但所有人眼神中,都露出同樣的含義。
趙都安寫完這四個詞,轉回身,迎著眾人視線,笑道:
“方才,我提出了攤丁入畝,徭役等人頭稅,皆轉為以‘白銀’結算,這固然省了朝廷許多辛苦,但同時,也有弊端。”
這時,坐席中,那個外貌平庸,擅長財政的郭解元忽然開口:
“銀子儲備。”
刷——
見眾人看向自己,名字頗有幾分望子成龍意味的郭解元遲疑道:
“銅比銀多的多,以往,各地以銅錢為主要貨幣,真在外頭買賣中,用金銀的很少。但若朝廷開了以銀為稅的例子,那日后…只怕,能用的錢會變少…”
趙都安有些驚訝,這名不起眼的學士,竟反應的這么快。
雖說,大虞在“經濟學”這一塊,屬于極為落后,所以郭解元的描述并不準確。
但憑借敏銳的直覺,他捕捉到了這種變化。
“沒錯,郭學士眼光毒辣。”趙都安贊嘆一句。
歷史上,張居正改革后,明朝從銅銀的雙本位,過渡到銀本位。
而因為明朝銀子儲量匱乏,這極大地制約了經濟的發展。
經濟想繁榮,必須有足夠的錢來流通,但如果作為錢的銀子不夠…就很尷尬了。
而趙都安在之前,查閱了大虞朝的情況。
驚喜地發現,這個世界的白銀儲量,要比明朝多很多。
這才令他愈發篤定,選用接下來的策略。
趙都安先簡略地,為不熟悉財政的其余學士,講述了下銀本位會導致的后果,令他們有了個概念。
而后才道:
“據我所知,我大虞朝的白銀其實并不少,但郭學士為何說少呢?
只因為,太多的白銀,都不作為貨幣流通,而是被遍及各地的士紳,門閥,商人,乃至官員…囤積了起來。
他們會將白銀埋在自家院子的地里,藏在庫房里,非不得以,不會拿出來…
就如一群老鼠,藏起來白銀,然后日常花銷只用銅錢…這才是銀少,而銅錢多的真相。”
趙都安侃侃而談:
“所以,我寫下白銀二字,想說的,乃是用什么法子,讓這幫人,心甘情愿地將藏在宅子地里的白銀拿出來,花出去。
只有花出去,我們才能想辦法,把它弄到國庫里,若只是藏著,那郭學士擔心的事,就會發生。”
這話一出,眾人臉上紛紛浮現詫異。
心甘情愿?
讓那群人將金銀財寶花出去?
這個提議,在他們眼中,如同天方夜譚。
“這根本做不到,”韓粥說道:
“囤積金銀財寶,乃至所能囤積的一切,乃是天下人生存之道,唯有囤積,才能抵抗災年,你說不動刀兵,豈能令人雙手奉上?”
王猷,莫昭容等人也點頭。
趙都安嘆息。
這就是缺乏經濟學理論的結果,封建王朝的財富,完全是“零和博弈”,你多搶一分,我就少一分…
所以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囤錢。這種肌肉記憶,滲透骨髓。
但天下人,真的只會囤嗎?
趙都安搖頭道:
“正午時,我與韓學士交談,曾指出,他的十策乃是從天下人手中,把錢搶過來。
相信各位也這般想,覺得一枚銅子,不在自己手里,便在別人手里。
所以朝廷需要錢,就只能用各種法子從別人手里搶,但我們換個思路,是否可以有一種方法,讓你我同時持有一枚銅子?”
同時持有?
莫愁愣了下,眼神怪異。
心想除了結親,二人成為夫妻,還能有什么辦法,同時持有?
這家伙,之前說的頭頭是道,怎么突然就說起怪話了。
趙都安見眾人迷惘,只能說的更明白些:
“方才韓學士說,天下人都喜囤錢,不喜花錢。
我有不同看法。我想問,商人呢?天下商賈,卻都是很舍得花錢的,有時,甚至一分不囤,悉數花掉。”
王猷搖頭道:
“商人花錢,非是花掉,而是拿來購置商鋪,雇傭伙計,乃是為了賺錢…豈可一概論之?”
趙都安看向他,笑道:
“說的沒錯!商人花錢,是因錢花出去,能賺回來更多。
士紳購土地,也要花錢,但他們花的很痛快,因為土地拿到手里,最后耕種能賺回來更多。”
突然,郭解元一拍桌子,仿佛恍然大悟:
“是了!天下人非是喜囤錢,而是沒有錢生錢的門路!所以只能囤在手中。
趙使君的意思,是只要朝廷能讓天下士紳,商人,乃至官員,發現有一個地方,花出去一枚銅錢,就能賺回來兩枚。
那他們無須任何人逼迫,勢必將家財悉數取出,花出去…”
他說著,卻又搖了搖頭:
“可這種好地方太少了,已有的,如鹽鐵,也早在朝廷手中了,總不能,為了哄騙那幫士紳商賈,將鹽鐵生意開放給那些那些人做…”
趙都安驚訝,心想老郭可以啊,這思路延展的很快啊。
不愧是擅長財政的讀書人,提到錢字,反應是所有人里最快的。
而隨著郭解元的解釋,其余人也明白過來,皺眉看向趙都安。
不知他繞了一大圈,葫蘆里究竟賣什么藥。
趙都安卻不急不緩,完全掌握了場中節奏,道:
“郭學士所言不錯,天下已有的生意,早被瓜分干凈。但誰說,天下的生意只有這些?”
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感慨。
上輩子,他曾研讀過一些經濟著作,比如熊彼特的創新利潤原理,就說經濟本身不會發展。
如農業時代,上千年也都沒太大變化,財富只在不同人手中不斷地流動。
而到了工業時代,生產力攀升,經濟才開始發展。很多原本不存在的“財富”,被憑空創造了出來。
所以,大虞朝如今的情況,若遵循“博弈”,讓朝廷和天下人搶錢,就會動蕩不安。
而若是用“創造財富”的法子,則非但不會激化矛盾,還會因為朝廷坐莊,而將越來越多的人,在利益上,和朝廷綁在一起。
趙都安說道:
“據我所知,大虞通往西域的關口走廊,以往只給兵力鎮守時,每年只會花錢,但后來,給了一些商人來往兩地,做生意的機會,朝廷從關口抽稅,便賺了許多錢。
同理,京師在太祖時,也很破敗,但后來,定為都城后,所有權貴都往京城來,便催生出碼頭千帆競渡,只收城門入城費,就能支撐皇宮的開銷…
敢問,這些例子,可曾動了刀兵?
不曾。
但為何錢財卻自行蜂擁而至?主動遞到朝廷手中?”
不等眾人回答,他便吐字道:
“市場。”
“只要朝廷出手,構建了一個市場,給予一個地方某些特權,將一些重要的衙門搬到這些地方…等等手段。
天下商人便會聞風而動,蜂擁而至,主動為朝廷奔忙,他們賺了許多,但朝廷賺的更多。
而當商人們賺到后,那些底下開設無數商鋪的門閥,乃至一些富有的士紳,若力所能及,也都會將囤積的白銀丟過來。
因為只有丟過來,才能賺,而若不拿來,便是別人賺。
而別人賺,他們不賺,手中的錢就會不值錢…”
“而只要這個市場的規模夠大,或者九道十八府,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的市場,那富人的錢,就會都投進來,變成‘資產’…
朝廷不用擔心,如何讓所有人都有錢賺,因為那些商賈會自己想辦法,將錢創造出來…”
趙都安說到這里,莫愁眼睛一亮,說道:
“就像最近京城里,天師府售賣的那種便宜的冰?
天師府的術士制造出了冰,便讓許多富戶來買,從而將那些富戶囤起來的錢,拿到了手里,就像那些商賈做的那樣。”
“…”趙都安眼神怪異地點了點頭,說道:
“沒錯,制造出眾人都渴求的商品,就是一吸引所有人花錢的方式。
只要這些商賈絞盡腦汁,讓人們將錢花掉,商賈們也不會囤錢,而是會繼續把錢花出去,以獲取更多。
這個過程中,會雇傭越來越多的伙計,于是,百姓們也有了賺錢的門路,百姓們有了錢,又會把錢花出去,購買類似冰塊這種東西…
如此,就如同一個輪子,朝廷輕輕推了一把,它就會飛快轉動起來。
相比于囤錢,所有人都把錢花掉…這樣,大虞朝的銀子就會變多。
而朝廷則可以不停地抽稅…源源不斷。
甚至,若朝廷的錢多了,還可開設錢莊,將錢借給那些商賈…”
趙都安越說越快。
所有人腦海中,那一幕圖景越來越清晰。
韓粥愣在原地。
這一刻,他又一次腦補出了未來的畫面,同樣是天下的金銀,如潮水匯入京城。
但這次,不再有仇恨的目光,而是無數雙興奮的貪婪的眼睛。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趙都安,望向他身后屏風上,那“白銀”、“商人”、“資本”、“市場”四個詞。
余光發現,學士們陸續起身,站了起來。
因趙都安描繪的未來而心潮澎湃。
末了,趙都安丟下毛筆,口干舌燥地做出總結:
“最關鍵的是,這樣一來,哪怕是逆黨與八王,也無法阻止天下人逐利之心,而只有朝廷有能力做到這些,旁人無從模仿。
逆黨哪怕再心有不甘,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錢流入國庫。
而等士紳門閥們也被迫卷入,再實施攤丁入畝,他們再想抵抗,就要顧慮,是否會被朝廷踢出這座市場…
是得罪朝廷,還是討好朝廷,以獲得更多?不難抉擇。
如此一來,新政推行,阻力也會減輕。”
趙都安淡淡道:
“如此,這三策并行,若能施行成功,不出十年,國庫中的錢財,可給京城鍍上一層金箔。”
“此為,黃金三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