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空的烏云,在傍晚前散去,好似宣告這場斗法的結束。
趙都安換了新衣,騎乘駿馬,披著西天的霞光,噠噠抵達“章臺苑”
——皇室在京城內的一座別苑,專供宴席,上頭是禮部主管。
“趙學士!”
趙都安方甫抵達別苑外圍,就聽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停放馬車的方位快步奔來,臉上洋溢笑容。
“韓粥?”
沉浸于沮喪中的趙都安一怔,然后看到了韓粥身后,其余的修文館學士們,笑容擴散:
“是你們啊。”
多日不見,相逢是說不完的話。
趙都安的馬匹被小廝牽走,立即被一群學士簇擁著,朝章臺苑大門走。
一群苦哈哈,整日埋首修文館內的讀書人們興奮不已,七嘴八舌中,不乏恭維與驚嘆。
儼然,都得知了趙都安在斗法上的表現。
“趙學士,怎么獨自一人來?我可聽聞,斗法結束后,你趙家的門檻就被踏破了。”韓粥笑著調侃。
趙都安苦笑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在外頭躲清靜啊。”
下午,告別張衍一后,他回家了一次,發現家中擠滿了來拜訪恭賀的人。
姨娘和妹子迎接的焦頭爛額,趙都安也頓感頭大,易容給家中下人傳了個信,自己就先躲出來了。
而聽完他訴苦,一種修文館學士們相視而笑。
當初“入閣”時,他們每個人都有相似體驗。
“…當初我等也是這般,給嚇得不敢回家,比當年科舉高中,春風得意時,還要夸張。便索性跑出來一起喝了頓酒,想想也是快意事。”
韓粥感嘆,繼而欽佩道:
“不過,我等與趙兄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今日朝野官員云集,為你慶功,何等排場?”
旁邊另一名學士搖頭:
“半山兄此言差矣,趙學士前不久,亦有軍中諸多將領為其慶賀,已是熟門熟路了。”
一時吹捧聲不絕。
趙都安只是淺笑,說話間,已進了章臺苑。
此刻天色已然見晚,苑中各部衙門官員聚集。
趙都安隨口與韓粥等人攀談,身周圍攏追隨,面帶笑容的人群,愈發龐大。
令圍觀者不由感嘆:
兩月前,官場上的輿論聲音,還曾將韓粥與趙都安對比,認為前者更勝一籌。
那時,趙都安走到哪里,還常有官員橫眉冷對,瞧不上他。
但時至今日,地位待遇,已是倒轉。
行走在一群修文館學士中,儼然有了京城年輕一代第一人的氣派。
章臺苑中,侍者如云,更有樂師舞女歌舞助興。
趙都安徑直入了最大的殿宇,殿中擺著一張張圓桌。
堂內,卻已都是四品以上大員了。
“哈哈,我大虞朝的武曲星來了。”
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禮部尚書起身迎接,笑容滿面。
身旁,曾在神機營校場上,一同審閱的老邁的兵部尚書,也是起身,笑著調侃:
“今日趙僉事壯舉,我等武臣亦是沾光,伱個文官怎好搶老夫的話?”
趙都安哈哈一笑,與堂內諸多官員寒暄了句,繼而看向早先一步抵達席間的董太師,拱了拱手:
“太師,怎勞煩您過來?”
身披大學士袍,須發皆白,已是耄耋之年的董玄故作不悅:
“怎么,你入了武勛四品,便嫌老夫了?”
趙都安忙擺手,董玄才露出笑容,拍了拍身旁留給他的椅子,嘆道:
“既是慶功宴,總該有個老臣來撐場子,袁立都察院那邊有事,薛神策看了你那開天劍,似有所悟,也推脫了。李彥輔么…呵呵,想必是不愿來的,便只有老夫過來了。”
都察院有事?
發生啥事,讓袁老銀幣親自抓著,連一頓飯都抽不出時間?
趙都安心中好奇,卻也沒問,只是寒暄著坐下。
結果屁股沒坐熱,堂外又進來一道文雅大方,引得諸多目光的熟人。
“郡主也來了?”趙都安驚訝。
徐君陵今晚盛裝打扮,配合原本就不俗的容貌,踏入這幾乎全是老男人的飯局,登時如亮起一束光。
她明眸皓齒,巧笑倩兮:
“怎么?趙大人莫不是嫌本郡主無官無職,進不得這章臺苑吧。”
“郡主哪里話,”
趙都安哈哈大笑,命人搬來座椅,繼而笑道:
“只要郡主不嫌這一屋子男子沉悶無趣,想坐到天明,我都奉陪。”
眾人皆笑。
董太師今日心情不錯,笑瞇瞇對他道:
“你這倒是想差了,今日這慶功宴的風采,一半歸你,一半怕是要歸郡主了。”
“哦?”趙都安不解。
旁邊的禮部尚書解釋了幾句,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佛都斗法后朝廷舉辦章臺宴,亦是傳統,最早,是當年太祖皇帝定下的。
彼時,斗法的風采給朝廷高手壓下。
擺宴,目的就是找一群詩文很好的文臣雅士過來,做詩吹捧,彰顯皇室武功。
但后來…皇族傳承逐步勢弱。
這章臺宴,就成了一個類似“文會”一樣的地方。
臣子們依舊宴飲作詩,卻不是為佛、道、朝廷,而是為了自己揚名。
詩文的主題,也不局限于“斗法”。
因時節在秋日,便也多了以“秋”為題的詩詞,或更寬泛的,以“人生際遇”為題。
“所以,今日既是我的慶功會,也是一場文會?”趙都安表情古怪。
心說,怪不得一路走來,沒看到多少武臣。
只怕,薛神策聲稱感悟劍道是假,躲避和文人比詩詞才是真。
怪不得,女帝之前跟他說,今晚會有文人作詩吹捧他什么的…大概也是女帝安排的。
目的是趁此,向天下展示朝廷的強大,以追昔日太祖朝榮光…可以理解為,一種政宣手段。
而這位有“江南才女”之稱的徐君陵,最擅長詩文…算是來到主場了。
“倒是我知識淺薄了,那之后,煩請郡主為本官做幾首好詩如何?”趙都安笑瞇瞇調侃。
徐君陵坐姿端莊,青蔥玉指捏著玉光杯,淡淡一笑:
“趙大人據說也有學士之銜,本郡主卻不敢獻丑了。”
周圍大臣都笑:
“郡主過謙了。”
“哈哈,莫要難為趙大人。”
他們都知曉,趙都安雖才能過人,對吏治經濟亦有洞見,卻從未寫過詩詞文章。
哪怕真能寫,也斷然沒有與徐君陵,乃至韓粥等才女,才子相比的道理。
趙都安臉上掛著笑容,對上徐君陵漂亮臉蛋上隱隱帶著挑釁的小表情,嘴角微翹,心想:
“懶得理你。”
就在京城沉浸在熱鬧喧囂的時候。
千里之外,黑夜中。
一座高聳的山峰上,身為“匡扶社”總壇的紫禁山莊內。
一盞火紅的燈籠,也沿著走廊,穿過一根根立柱,踩過一節節階梯,抵達了山莊內,那座毗鄰懸崖的高樓上。
“太傅,京中又傳回消息了么?”
發動政變的二皇子徐簡文的正妻,亦有了“王妃”封號的女人,穿著長裙,提著燈籠,一臉憂色地望向前方,大袖飄飄的莊孝成。
極有大儒氣質,雖已上了年紀,卻仍精神矍鑠的莊孝成正在走神。
聞言轉回身來,黑暗中,他似乎笑了笑,搖頭道:
“王妃莫要多慮,非是京中來信。”
王妃明顯松了口氣,嘆道:
“這數個月,京中頻頻傳來噩耗。派出去的諸多高手紛紛折戟,前些天,更傳回說靖王埋在樞密院中的人,也暴露了。
非但如此,那千辛萬苦,取來的火器圖紙,也因那新式火器而用處大減…我實在是怕了那邊的消息。”
莊孝成聞言悵然,他又何嘗不是這樣?
千面神君被捕后,京城分舵的殘余社員,緊急斬斷諸多行動,將消息傳回。
因千面身為天罡中排名前列的高手,掌握許多社內情報,莊孝成忙十萬火急,命各地人員轉移。
切斷原有的聯絡方式,改換新式,又是一番折騰,才算穩定下來。
卻又得知靖王那邊也遭遇重創,密諜再次折戟沉沙。
而這一切,仍與那個“趙都安”有關。
莊孝成甚至已經聽到社內有些言論,責怪他當初為何不斬草除根,以釀成大患。
“王妃不必憂慮,京城乃偽帝根基,易守難攻,我等落敗乃是應有之事。
然則,相較大虞版圖,京城不過一府之地,哪怕丟棄,以拖延住偽帝精力,換取全盤之大勝,于兵法而言,亦乃勝大于負。”
莊孝成侃侃而談:
“況且,如今京城佛道斗法,若老夫算計不錯,神龍寺那龍樹菩薩處心積慮許久,此番定能大勝。
屆時,神龍寺聲勢再大,便可打破朝中三方之平衡,偽帝勢必敲打,而這便是老夫可施展謀略之時機…
呵呵,老夫早已提前一步布局,只須等佛門勝了,便叫他們知曉,此前些許小勝,于大局無礙。”
翻譯過來,一句話:
我們贏麻了!
王妃神色稍緩:
“太傅這般說,我便安心許多。對了,那今日送信來的,是哪邊?”
莊孝成從自己的宏偉布局中回過神,笑道:
“是太倉縣那邊,傳來的密信。”
王妃愣了下,突然想到什么:
“太倉銀礦?”
莊孝成微微頷首,捋著胡須道:
“此事頗為有趣,若老夫所料不錯,乃是有人暗中出手了,呵呵,偽帝想推行新政,便繞不開這一角棋局,我等只需在旁靜觀,或可坐收漁翁之利。”
一陣山風吹來,莊孝成大袖飄飄,活似傳說中運籌帷幄的絕頂謀士。
他轉過身,負手望向京城方向,笑道:
“算日子,今日佛道斗法結束,我已安排人宣揚,皇室衰弱,佛法大興之言論,此等陽謀,看那偽帝,還有那個…趙都安,如何應對?”
章臺苑!
夜色愈深,整個別苑都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
趙都安今日出戰,令皇室一掃頹勢,雖實際上改變不大,卻是個極好的,可以“宣傳”的點。
百姓們對哪一方強大,弱小,并無強烈感知,故而輿論吹風就頗為要緊。
徐貞觀深諳此中精妙,今晚安排了好些個文人.
當宴會開始,歌舞過后,進入詩會環節。
一群文人騷客紛紛拋出準備好的詩詞,對趙都安,對大虞皇室大肆吹捧。
言辭之露骨,之諂媚,令趙都安這個小人都自愧不如。
頓時感慨,怪不得女帝平常面對自己的諂媚,不為所動。
實在是這幫文人太能舔了!
趙都安就親眼看到,庭院中落座的一名文人捧著一卷詩詞來到廳堂門口,大聲念誦,將趙都安全方位無死角地吹捧。
只吹的天上少又,地上難尋。
舔的他坐立不安,面紅耳赤,扭頭一看身旁其余的文官,一個個都神態自如,該吃吃,該喝喝。
一副被舔慣了,閾值拉滿的模樣。
趙都安頓感汗顏,心想自己還是見識淺薄了。
當即饒有興致,認真欣賞這幫文人大唱贊歌,默默學習。
準備以后學以致用,不信沒法讓貞寶破防。
好在,大虞的文人們終歸不是完全不要臉,經過了唱贊歌環節后,終于進入“詩會”階段。
這一次,趙都安算是真正見識到了這年代讀書人的風采。
在場以官員居多,哪一個不是學富五車?
詩山里滾出來的?
詩文也是隨口便是一首,再由旁人高水準點評,博得滿堂彩。
徐君陵不愧是大才女,欣然等眾人表演了一輪,才輕輕拋出一首,力壓全場。
董太師都不禁大加贊賞,親口點評,給予高度評價。
之后,一群京城讀書人憋著一口氣,牟足了勁與之競賽。
其中韓粥不愧盛名在外,拋出的詩詞不遜色郡主分毫,算是給京城人賺回了一點顏面。
趙都安笑呵呵,全程只吃酒聽曲賞舞,對斗詩顯得興趣缺缺。
周圍官員們也毫不意外,只當趙大人乃是“武將”,哪怕有治國方略,但不善詩詞之道,也實屬正常。
然而卻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在于,經受了前世太多傳世詩詞熏陶的趙都安,審美口味實在過于挑剔。
從小背的都是藝術巔峰,再看眼前這些,便實難提起欣賞的興趣了。
趙大人今日,只想吃酒。
如此,當打更聲起。
一場宴席到了尾聲,悶頭喝酒的趙都安,難得的又一次醉了。
陸續有上了年紀的大臣,起身告辭離開。
“諸位,本官也先行一步了。”
趙都安吐出一口酒氣,站起身,朝周圍拱手。
一群早已沉浸在斗詩氣氛中,不愿結束的文臣假惺惺挽留 ——文臣武將圈子分明,文會這種場合,文臣們各個精神抖擻,極為熱衷,但武將們就直打哈欠了。
“不了不了,我今日擂臺斗法,也頗為疲憊,想早點回家休息。”趙都安笑著說。
眾官員這才依依惜別。
“趙大人這就走了?”
郡主徐君陵邁步,笑吟吟道,她臉龐酡紅,眉眼間滿是興奮和得意。
驕傲的像是一頭雌孔雀。
白日里,擂臺上勝者是趙都安。
那晚上,這文會上,勝者便是她徐君陵了。
“呵呵,郡主要送我回家么?”
趙都安笑瞇瞇道,拋出一句看似調笑,但也能理解為調戲的話。
徐君陵驀然想到,當初二人在茶樓上,趙都安言語輕薄自己的那一幕,不禁有些氣。
聞言伸長了高傲的脖頸,淡笑道:
“趙大人說笑了,只是想著今夜章臺宴,趙大人卻未留下墨寶紀念,多少有些遺憾。”
“你想要我的墨寶?”
趙都安乘著醉意,眼神笑盈盈問。
徐君陵嘴角微翹,神色自然:
“當然。不過,趙大人若不擅詩詞的話…”
“筆來。”
趙都安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說道。
徐君陵一愣。
周圍的文官們也是面露驚喜,意識到趙都安要寫詩,這可是稀罕事。
頓時有人,從附近將擺了筆墨紙硯的桌子,直接搬了過來,雙手呈上毛筆。
“郡主說的沒錯,此情此景,的確該記下。”
趙都安笑了笑,迎著郡主高傲的目光,抬手,胡亂抓起毛筆,蘸滿了墨。
視線掃過章臺苑。
這會,余下的賓客們都聽說趙大人要寫詩,紛紛好奇地聚攏過來。
趙都安抬眸,環視滿室的朱紅紫貴。
趙都安垂目,瞥見連案上的鎮紙,都昂貴的被雕成金鞭模樣。
他笑了笑,回憶著半年來,自己一路走來的經歷,這滿朝文武從個個鄙夷,到如今堆笑諂媚。
心中情緒驀然翻涌。
趙都安落筆:
《夜記章臺》
今在虞京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
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
天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
文章獻納太和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趙都安提筆,隨手一丟。
邁步穿過人群,大袖飄飄,走入夜色。
無人阻攔。
廳堂內,燈火搖曳,金碧輝煌。
站的最近的禮部尚書,將這首詩念了一遍。
然后,原本看熱鬧的官員們都愣住了。
徐君陵神色呆呆的,盯著那紙上狂放不羈的文字。
韓粥于人群中輕聲誦念,不住品味。
董太師起身,默念了一回,昏黃渾濁的眸子亮了亮:
“這詩…”
然后,他又咀嚼了“天子紅顏我少年”這一句,神色有些怪異。
下一秒,這位老太師忽然招招手,喚來一名親隨,指了指這一紙詩文,道:
“給陛下送去。”
更新晚了,說起來,這首詩開書的時候我就想魔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