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把夜空稱作夜幕?
或許是因為日與夜總是一點點交替,就像幕布一般。
或許,是因為天上有人,或者說有神。
神靈拉扯幕布,讓日夜交替,轉動夜的輪盤,讓星辰斗轉。
人似乎生來就懼怕黑暗。
但我們怕的,或許并不是黑暗本身。
“那就是月?”
夫子在古樹下坐了很久,從日暮坐到天上遍布星辰。
“是的,那就是月。”
君陌坐在夫子身側,也不再刻意講究什么師徒之禮。
兩人的這段對話已經重復了一千次。
“那月在何處?”
李慢慢陪著夫子,在樹下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此時,他終于有些忍受不了,問出了這個很關鍵的問題。
“月在何處?”
君陌神色呆滯,喃喃自語。
“是啊,月在何處?”
夫子單手握著酒壺,卻不見他飲過一口。
荒原之上,一架馬車之中。
寧缺背著弓箭,在手心畫著符,他不時掀開車窗的簾子,望向遍布星辰的夜空。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他放下簾子,喃喃自語。
人間某座小鎮,某處集市,熱鬧嘈亂,空氣里彌漫著爛菜葉和雞屎的味道。
一個男人提著一壺酒,走進一間肉鋪。
屠夫關上鋪門,帶著那人登上二樓天臺,對桌坐下,開始喝酒吃肉。
“南晉那一役,總算知道了夫子有多高。”
屠夫用手捻起一塊豬頭肉,蘸著辣油塞進了嘴中。
“那把劍?”
酒徒抱著酒壇灌了一口,打了一個酒嗝。
“是那個人。”
屠夫笑了笑,從酒徒手中取過酒壇,同樣灌了一口。
“他總說昊天飛的再高又有什么用,今日看來,他遲早有一天也要飛上天空。”
酒徒望向那只有點點星輝的夜空,嘲諷道。
“夜太黑了。”
屠夫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
“躲在影子里久了,就不覺得黑了。”
酒徒瞧了瞧盤子里的肉,在昊天眼中,這便是人間之人的模樣。
陳玄并不知道因為他的一劍,導致書院后山不得安寧。
此刻的他,正駕著牛車行在官道之上。
牛車自然是夫子的牛車,就像夫子袖中的那把劍是他的劍一樣。
那頭牛跟隨了夫子很長時間,所以它變成了一頭很特別的牛。
那把劍也跟隨了陳玄很長時間,所以它變得更加特別。
“所以你倒是把我的劍還給我啊,何必這樣一手交牛一手交劍?”
陳玄嘆了一口氣,從腰間解下葫蘆,像伺候大爺一樣給那頭牛灌酒。
前路忽然出現了另一架車,一架巨大的車。
或者說,一架巨大的車輦。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選擇來擋我的道。”
陳玄將葫蘆系在腰間,笑著走下馬車。
“即便你殺了柳白,即便你是天下第一劍士,但如今你已經沒有劍了。”
他的聲音寒冷而宏亮,就像是深冬的雷鳴。
陳玄笑了笑,遙遙一指,點在車輦之上。
輦上有萬重紗,在這一指下,被劍氣劃成無數細絲。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真身,沒有幾個人見過。
所以他才被稱為世間最神秘的兩個人之一。
此時他的真身終于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哦不,黑夜黯星之下。
“你,吃糖嗎?”
陳玄望向那一道矮小的身影,笑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糖果。
輦上立著一個容貌普通的老道士。
但他卻又很奇特。
他很矮,甚至不如八九歲的孩童。
他很瘦,就似一具可以行走的干尸。
他是世間最為神秘的兩個人之一,但今日之后,他便不再是了。
所以,他怒了。
“我要替昊天凈化人間的污穢。”
他憤怒地說道。
世間很少有人敢說替昊天如何如何,但他絕對算是一個,因為他是西陵神殿的掌教,他是天下的至強者之一,他是昊天的寵兒,他是熊初墨。
掌教神情驟然一肅,提起右拳,沉腰吸氣,就這樣一拳擊了過去。
他很瘦,很矮,看著很幼小,所以他出拳看上去很可笑。
所以陳玄笑了起來。
他拍了拍黃牛的背,笑得連手指都有些發顫。
“他要殺我。”
陳玄笑著說道。
西陵掌教熊初墨,早已破開五境的壁障,他是昊天最忠實的信徒,于是他入了天啟境界。
掌教的那一拳看上去平實無奇,但隨著那一拳揮出,夜晚便不再黑暗。
這一拳似乎要將方圓數里的天地元氣都凝聚過來,指縫之間,更是溢散出純白的光輝,仿佛手中攥著一輪大日。
陳玄卻突然沉默了起來,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愣了神。
他只是靜靜地吐納著,吐納著云氣,吐納著靈氣,也就是吐納著天地元氣。
他的丹田之中有五顆珠子,除此之外,還有一棵樹。
一棵生滿綠葉,即便是葉間的一縷青氣便足以讓人頓悟的樹。
一棵菩提樹。
陳玄在看,在學,在模仿昊天神術。
于是他也揮出了一拳。
同樣平實無奇,同樣是拳內大放光華。
但他的胳膊比掌教長,所以他后發先至。
于是,昊天最忠實的信徒被天下最忤逆的逆臣一拳掀翻了。
“我悟了。”
陳玄看著緩緩起身的熊初墨,淡然說道。
白晝的陽光便是昊天神輝,陳玄不是昊天的信徒,難以施展真正的神輝,但他可以制造陽光。
他一手虛握,一縷縷昊天神輝凝聚在他的手中,化成一把足有十余里長的光劍。
這把劍不似神將的那一把,有數十丈寬,相反,它只有三寸寬。
于是,這一把劍就像是一條線。
陳玄便用這一根針線穿向熊初墨。
他是昊天最為忠實的信徒。
于是他開始祈求昊天。
他緩緩舉起雙手,殘余的右掌掌心向天,臉上的神情異常堅定執著,聲若春雷綻開,傳向四野與天空。
“請昊天賜予我力量!”
一股磅礴的力量,透過黯淡的夜幕,降臨世間,那是最熾烈的陽光,那是最純正的昊天神輝。
陳玄聞言一怔,嘴角不自覺地翹起。
一線穿心。
“我的劍不在,依舊能殺你。”
陳玄緩緩行到熊初墨身前,低下頭,費力地用手指點在他的眉心。
掌教,這位昊天最為忠實的信徒,就這樣去往了昊天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