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在家里過完年,喝了幾場年酒后,郭永坤開著奧拓,獨自一人離開市區。
其實這些年,他每年都要回一次前頭山,也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一來比較有空,二來順便能拜個年。
幾乎已經形成慣例。
從省城到前頭山并不遠,也就一百多公里,只因路不好,所以開了整整一上午。
汽車還未抵達村口,遠遠便瞧見一大一兩個人。似乎為了能看得更遠,家伙騎著大馬,坐在大人肩膀上。
“坤,是不是來車了?”
“對,白色的,好像就是干爸那輛!”
白色,那應該沒錯了。趙大龍心想,哪怕現在前頭山已經發展得很好,可轎車進村依然不常見。
不大會兒,汽車便卷著塵土駛近。
“坤!”郭永坤搖下車窗揮手。
現在已經習慣了,早幾年這么喊總感覺很奇怪。
“干爸。”
趙坤臉上滿是喜悅,他每年最盼望的日子中,就有今。
干爸對他極好,每次過來都會給他帶好多好吃的,還有連縣里都買不到的稀罕玩具。他能做村里的孩子王,這些零嘴和玩具功不可沒。
他也始終記得干爸的話,并不吝嗇于與伙伴們分享。
“來,趕緊上車。”
值得一提的是,過去的前頭山大隊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叫作前頭山村,老支書趙福民退了下來,如今趙大龍就是村支書。
汽車沿著入村的水泥路緩緩前行,望著道路兩旁的景象,郭永坤感觸頗大。
當年他還在這里插隊時,村里沒有一間紅磚房,入眼的全是清一色的土磚屋,各種破爛垃圾隨處可見,顯得貧乏而臟亂。
而數年之后,這里發生了翻覆地的變化,幾乎家家戶戶都是紅磚樓,有些還是兩層的,到處都打掃得很干凈,不少人家門口,都停著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位于大山角落的村莊。
它的村容村貌,包括居民的生活條件,早已超過普通的鄉鎮居民。
這就是改革的偉力。
倘若要找一個鄉村典型,來反應我國改革開放的巨大變化,前頭山村無疑最合適不過。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里現在每年都要接待不少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習隊伍,包括大領導。
“那是永坤的車吧?”
“沒錯,去年就是這輛。”
“媳婦兒,趕緊地,拿餅炮仗出來!”
汽車一路駛過,火紅的炮仗響個沒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走出,朝著車輛揮手示意。
如同趙坤這樣的前頭山下一代,或許還不了解,家鄉的幸福日子從何而來,但老一輩人心里門清。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歡迎恩人回家過年。
郭永坤雖未停車,卻將車速將至最低,同樣從車窗中伸出手臂,向大家招手回禮。
心頭暖暖的。這也是他始終放不下前頭山的原因之一,這里就像是他的另一個家。
趙大龍家的紅磚平房外面,今兒個無疑十分熱鬧,過來噓寒問暖的鄉親實在太多,搬空了家里的椅子都不夠坐。
所幸大家都沒忘記自己是莊稼人,也沒個講究,椅子讓給年長的人坐,稍微年輕點的在附近草垛子上薅兩把秸稈,往地上一墊,也就坐下去了。
郭永坤從車里摸出一條阿詩瑪,外加兩包大白兔奶糖,給大家分了分。趙大龍也抓出不少瓜子、蠶豆。
大家有吃有喝,憶苦思甜,回憶著往日的有趣事,相聊甚歡。爽朗的笑聲響徹在蔚藍的晴空之鄭 臨到吃飯時,眾人又很識趣地結伴離開,幾位年長的老人,趙大龍拉扯半也沒拉下來。
很難得的是,這里的民風依然淳樸。
“大龍哥,怎么沒見老支書?”飯桌上,郭永坤好奇詢問。
往年他每次過來,趙福民總是率先趕來的幾個。
趙大龍嘆著氣道:“他現在腿腳不太方便,距離遠點走不動。”
“什么走不動呀!”郭永坤還未接話,一旁的珍忍不住,“那是沒力氣走,飯都不給吃,哪有走路的勁兒?”
趙大龍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
郭永坤放下筷子,蹙眉問,“怎么回事?”
前頭山有現在這樣的光景,老支書趙福民可謂居功至偉,更難得的是,他并沒有一直把著權利不放,在前頭山最輝煌的時候,卸下職務,將接力棒交到了趙大龍手鄭 否則以他在前頭山的威望,以及對前頭山的貢獻,只要還能干動,上面根本沒理由使他下臺。
趙大龍咬著牙道:“還不是他那個不孝兒子趙愛國。以前老支書在位的時候,手上握有實權,他也沒少沾光,現在老支書退下來了,就完全不給好臉色看。他那個婆娘也是一樣,前段時間因為一點事跟老支書鬧了不愉快,現在做飯只做他們一家三口的,真不是個東西!”
郭永坤眉頭緊鎖,趙愛國這個牲口,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記得自己以前還教訓過他。
“那你們就不管管,你現在可是村支書。”
趙大龍苦笑,“永坤,別人不了解,老支書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嗎?我已經不止一次提出來,讓他搬到隊部去住,那邊宿舍、食堂都有,可他就是不去。前幾過去拜年,拎過去的東西,給的紅包,全都沒收,硬放都不行,當著面就扔了。
“他現在也憋著氣呢,了,就是要死在那個不孝子面前,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就別我們了,連他幾個女兒都勸不住。”
趙福民的性格,郭永坤確實清楚。他通過趙大龍一番話,便大致分析出趙福民現在的心態。
他終歸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特別是在前頭山這一塊,大家都那么敬仰他,甚至可以,時至今日,這種敬仰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可誰曾想,偏偏家里出了個不孝子,屢教不改不,還變本加厲,連飯都不給他吃,這是多么大的反差?
他完全無法忍受,感覺老來無望,已然不想活了。
“我待會兒過去看看。”郭永坤。
這種事情既然遇到了,他就不能不管,再怎么對方也是他的長輩。而且平心而論,如同前頭山的其他村民一樣,他對趙福民始終心存敬意。
一個能將自己所有一切,獻給家鄉,獻給父老鄉親的人,當得起這份敬意。
“我陪你一起。”趙大龍點頭。
村子最東頭,有一棟唯一的兩層紅磚樓,這里就是趙福民家。
他那個懶漢兒子趙愛國,肯定沒本事建起這樣的樓房,據趙大龍,前頭山這些年發展不錯,也賺了不少錢,過去趙福民在位時,每年的工資和獎勵也都不算低,那些積蓄全耗費在這棟房子上。
他是一門心思想給兒子、孫子,一個更好的家,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棟他用棺材本建起來的房子,如今卻連住的資格都沒櫻 樓房右側沿著墻壁起了一間瓦屋,牛欄那么大,就是趙福民的住處。
這間房倒是他兒子趙愛國自掏腰包建的。
“大龍哥,趙愛國家只有三口人吧?”
“沒錯。”
“可這棟樓房,三大聯,兩層,至少有六間臥室,他們一家三口每人睡一間,還能余下三間,有什么理由把老父親趕到旁邊的牛欄?”
趙大龍緊了緊拳頭道:“礙眼唄。這人跟人一旦不對付了,別住在一起,看著都礙眼。”
郭永坤積壓有一陣的怒火,在胸腔中狂躁,欲要噴薄而出。
禽獸!
樓房的門半掩著,門外空地上,正有一個穿著新衣裳的男孩在玩陀螺,鞭子掄得啪啪響。
“孫子?”郭永坤問。
“對。已經八歲,懂事了,可你要明白,有這種父母教育出來的孩子,跟老支書并沒有多少感情。”
郭永坤沒有搭話,踱步走過去,喚道:“子。”
“干嘛?”趙達收起鞭子,好奇打量著來人。趙大龍他自然認識,但話的這個,就感覺有些面熟,卻沒印象。
“吃飯了嗎?”
“吃了。”
“你爺爺吃了嗎?”
“我媽他不用吃,好多干部給他送東西呢,都吃歪嘴了,氣鬼,也不給我吃。”
“你沒去看看?你怎么知道你媽的就是真的?”
“我才不去呢,我爸他那屋里有蛇。”
“你們老師沒告訴你,冬蛇要冬眠嗎?”
“是哈!”趙達眼神一亮,他最怕蛇,所以爺爺那個屋他幾乎沒進去過,眼下冬,肯定不會有蛇。
“走吧,一起去看看。”郭永坤著,拍了拍他的腦袋瓜。
兩大一來到屋前面,門關得很嚴實,郭永坤看了眼趙達,指了指門。
“啪、啪!”趙達會意,拍手敲門,“爺,爺,開門。”
“達?”屋里傳來聲音,有氣無力的樣子。
“是我。”
“你、怎么過來了?”
“我來看你呀,現在蛇冬眠了,我不怕。”
木板門被推開的速度,比郭永坤想象中要快得多。一張蠟黃的老臉湊出來,臉上有種難以抑制的欣喜。
不過當他注意到還有倆人時,表情又很快收斂,與此同時,佝僂的背不自覺挺直,還下意識整了整披在身上的破棉襖。
“永坤回來了。”亦如當年的口吻。
“是啊,老支書。怎么,不請我進去坐坐?”
“要不就外面聊吧,屋里有點亂。”趙福民著,跨過門檻走出,屋內黑乎乎的,從外面很難看清具體景象。
到底寒酸到何種程度,以至于都無法忍受讓別人看見?
他正要隨手帶門的時候,趙達卻往門縫中擠,“爺,讓我進去,外面冷。”
趙福民哦了一聲,將他放了進去。隨后笑著對郭永坤二人示意,“逛逛吧,正好我也睡得腰酸背痛。”
郭永坤點點頭,沒有去傷害他心里僅有的一絲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