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駛近的聲響由遠及近,大家紛紛扭頭探去,當看清上面的人時,現場頓時驚呼一片。
“誒這不是郭永坤和那個光嗎?”
“對呀!真是郭永坤,他居然趕來了!”
“他返城時忽悠了那么多人,我還以為他不敢回來了呢!”
“我你長點腦子吧,他跟蘇老師的關系誰不知道,怎么可能不回?”
“是啊,沒聽外面都在傳么,他當初返城的病歷,其實是蘇老師的。”
“這么他早就知道了?”
“這個…還真不好。”
“你的意思是蘇老師騙了他?”
“我感覺是這樣的,不然以他和蘇老師的關系,真知道對方有癌癥,不可能幾年都不回來看看。”
大家伙兒議論紛紛。
為首的劉金寶則直接迎了上去。
他和老支書劉德成分了班,老支書年紀大了,負責白守靈,他就負責晚上。
按照本地習俗,得守靈三,再上山入土為安。
這是蘇老師的遺言,她想葬在下里灣,而她的父母也尊重了她的意愿。
“老蘇,這伙子莫非就是…”
現場只有倆人不認識郭永坤,正是穿喪服的兩個,蘇柔的父母。
“應該沒錯了。”
蘇展國點點頭,眺望著拖拉機的方向,上下打量著那個劉隊長正注視的年輕人。
旁邊的妻子柳謹同樣如此,下意識點頭,“柔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儀表堂堂,沉穩內斂,應該是個不錯的伙子。”
“那是!”
蘇展國一臉驕傲,他的女兒,眼光豈會差?
“唉…”
柳謹長嘆口氣,女兒終究選擇了放棄,若非如此,倆人好好相處幾年,留下一個孩子,那就好了。
女兒走了,兩夫妻難過歸難過,但還不至于無法接受,因為眼淚早就流干了。
他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
實際上女兒比他們想象的更堅強,這一比他們、醫生預想的都要晚。
“你來了。”
劉金寶曾設想過他再見到郭永坤時會怎樣,不大耳刮子扇吧,踹他幾腳肯定跑不了,害他媳婦兒掉了那么多眼淚。
唯一沒有想到,他居然生不出半分脾氣。
有的,只是同情和傷福 那個美麗的謊言,終究太過殘酷,于對方而言。
郭永坤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后,一言不發地走向那張竹涼床。
現場本有老人想要制止,認為此番行為是對死者的不敬,卻被蘇展國攔下了。
“讓他去吧。”柳謹也這樣。
郭永坤自從得知這個噩耗后,雖然瘋狂,雖然氣惱,雖然悔恨,但始終沒有哭。
他本不是一個輕易落淚的人,而歲月的洗禮更鑄造了他堅強的內心,直到…此刻。
當他時隔兩年半后,再次見到那張魂牽夢繞的臉時。
兩滴淚珠,自眼角悄然滑落。
她依然那么美,膚如凝脂,黛眉如畫,恐怖的病魔僅僅使她消瘦了幾分,卻奪不走她的美麗!
她睡得很安詳,嘴角甚至掛著淺淺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睡著了一樣,并且夢見了美好的事物。
她一襲白衣,圣潔得如同一朵白蓮花,世間污濁無法侵她絲毫。
過往倆人間的一幕幕畫面,如同幻燈片樣,在郭永坤的腦海中不斷浮現…
“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處分大會上,弱不禁風的她,面對上千號人異樣的目光,義無反關站出來。
不是出風頭,更不是逞強,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捍衛一種東西——正義!
不愿旁人重蹈覆轍,走她父母的舊路。
柔弱與倔強,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交融在一起,那時的她,如神下凡。
“人生已經很艱難了,再不找點樂子,還活不活?”
屋里,倆融一次喝酒,當然,自己沒喝,還被鄙視了一番。
她袖子一擼,拎起一瓶劣質白酒就灌。
睿智與豪爽交織在一起,那時的她,豪情萬丈。
“你懂什么,紅已經陪我四年了,下鄉第一年就種了,有感情的!”
院里,一株杜鵑不知何故枯萎了,她拖著長長的裙擺蹲在旁邊,歪著腦袋苦思冥想,唉聲嘆氣。
原來灑脫如她,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去哪啊,上面有政策了?我父母又不是當官的,能隨隨便便帶我走啊?再,我過的,我不會走。”
依舊是院中,她一邊搓著衣服,一邊搭著話,以為自己沒有看到,不留痕跡將內褲塞到盆底。
原來她也有嬌羞可愛的一面。
“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那本是一個美妙的夜晚,可惜自己喝得爛醉如泥,第二早上,她突然這樣。
從她疲倦不堪的神態中能看出,應該一宿沒合過眼。
那晚上,從不屑于謊的她,苦心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
原來…她也有鐵石心腸的一面。
“你給我起來,你個大騙子!”
沉寂的火山終于爆發,郭永坤雙膝跪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這…”
見此一幕,別老人們坐不住,就是念經的和尚都蹙起眉頭。
“罷了,隨他吧。”
蘇展國擺擺手,示意大家不必在意。
他與妻子本是唯物主義者,信奉人死如燈滅,此間情況,還請僧人超度,只是入鄉隨俗而已。
而旁邊的柳謹,忍不住捂嘴,早已干涸的淚水,又淌了下來。
她突然分不清,女兒的選擇是對是錯,以為放下,就能相忘于江湖。
但是…真的能忘嗎?
“坤哥,你不要這樣!”
李有光同樣淚流滿面,跑上前抱住郭永坤。
“是啊,永坤,節哀吧,人都走了,就不要再打擾她了。”劉金寶暗嘆口氣,湊上來。
“為什么,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然而,郭永坤此刻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
若非李有光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禁錮住,他不定都把蘇柔從涼床上抱起來了。
他恨哪!
恨自己為什么這么傻!
驀然回想,那份機打的化驗單明顯疑點重重,根本就不是能輕易偽造的!
“啊!”
他望著那張絕美的臉,仰長嘯,痛不欲生。
若是他早知道…
一個淋巴癌,當初肯定還沒到真正的末期,否則斷然不可能挺過兩年半。
即便中國治不好,世界那么大,他尋遍所有名醫,都要一試,未嘗沒有機會啊!
此事別人做不了,但他,可以啊!
退一萬步,就算真的治不好,不是還有兩年半時間嗎?
為什么,為什么連一個陪伴的機會都不給他?!
“蘇柔,你太狠了!”
怒吼著,咆哮著,到最后,再也叫不出來了,聲嘶力竭。
郭永坤一屁股坐在地上,從褲袋掏出香煙,顫抖著雙手劃動火柴,一根,兩根,三根…
可那縷火苗如何都燃不起來。
亦如沉睡的她,再也無法蘇醒一樣。
最終還是李有光替他點上了火。
他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靜靜注視著她,大口大口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實在是心里太痛了,仿佛要炸開一樣。
他必須找點什么來麻痹自己。
老支書劉德成不知何時來了,目視著這一切,長嘆口氣,對著左右揮揮手,示意大家離開,包括那些僧人。
他知道蘇家人并不在乎這個,其實他也不信。
畢竟是血肉戰場中走出來的人。
很快,大家陸續離開,現場僅剩下幾名大隊干部,以及蘇家兩夫妻。
“我們也走吧,讓他倆單獨待會兒。”柳謹含著淚。
女兒這短暫的一生大抵是完美的,她學完了旁人一輩子都不見得擁有的知識,她實現了做一名老師的愿望,她擁有不輸任何姑娘的美貌,她不畏病魔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
她唯獨,少了一份愛情。
這最后的一個夜晚,柳謹覺得,應該留給愛情。
如此,女兒的一生才算圓滿。
蘇展國點點頭,臨行前,踱步來到郭永坤身邊,伸手遞過一只白信封。
“柔走前的幾,應該有所預感,所以留下了三封信,一份是給我們的,一份是給孩子們的,最后一份…我想,應該是給你的。”
郭永坤顫抖著手接過,當看清信封上的那一行字時,瞬間淚奔。
給我愛過的一個男人 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蘇展國目視著眼前的伙子,他能看出,對方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可此刻依然哭成淚人。
柔也真是的,不能留個名字嗎,非要來這么一句。
他卻不知道,從受西方文化熏陶的蘇柔,其實并不善于隱藏自己的感情,某個字在她心間縈繞已久,既然到了該的時候,那么就沒有任何遮掩的必要了。
郭永坤手腳止不住的顫抖,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生怕弄壞絲毫…
蘇展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攙扶著妻子,漸漸遠校 其他人也一樣,包括李有光,他猶豫了一下后,還是和劉金寶一起走了。
靈堂里,只剩下…他和她。
燈光搖曳,晚風自從大山深處涌來,穿過屋檐墻角、草木縫隙,發出一陣陣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