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道哼哼了兩聲,顯然不信,酒杯一抬道:“來來,喝酒!”
但找的并不是郭永坤,而是吳榮和其他人。
酒過三巡,心有郁結的林紅道明顯喝高了,瞇眼望向郭永坤。
郭永坤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要壞事。
“永坤,我林紅道哪一點不比你強,大家伙兒說說?
“我回城雖然早一點,但已經連晉三階,目前是正科級,你呢,比我晚一年,比其他人多一年,現在不過也就是個紡織二廠可有可無的小職員。
“你拿什么跟我比,憑什么女人都喜歡你?”
郭永坤苦笑,心說我長得帥呀。
他當然不會去跟對方爭吵,林紅道明顯喝多了。
但旁邊卻有人受不了,噌地一下站起。
“林紅道,你特么什么意思,已經不拿兄弟當兄弟了是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嘚瑟個啥?”
起身的自然是李有光。
“好了好了,都別吵。”吳榮趕緊勸和。
奈何他在別人面前說話極有份量,但在這三位面前,根本不頂事。
過去在下鄉,也就數他經常被欺負。
“李有光,你嚷嚷個啥,我跟永坤說話,跟你有個屁關系?”
“我不爽行不行?”
郭永坤也不是沒勸,但小光這廝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完全聽不進話。
“你算哪根蔥?如果說永坤就那點本事,你就更狗屁不如。”
林紅道說到這里頓了頓,眼神掃視過飯廳里的眾人道:“各位知道他現在在干嘛嗎?”
眾人左右也勸不住,只好做吃瓜群眾,倒也有幾分好奇,大家也算熟悉,知道李有光家境并不好,但今天穿得還蠻有派頭。
“收破爛!”
嘩——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紅道,你夠了!”吳榮也有些上火,硬是把他拉扯著坐下。
郭永坤蹙了蹙眉,依舊沒說話。
要換旁人,他早就幾個耳光甩過去了,但此刻終究無法割舍那幾年的兄弟情誼,另外,對方前不久還剛剛幫過他。
“收破爛?”
“小光,你怎么能干這個?”
“對呀,做點什么不好。”
不論在哪個年代職業都有貴賤之份,有色眼鏡始終存在。
后世至少還有些破爛大王的真實案例,資訊發達后,一般人倒真不敢隨意瞧不起搞廢品回收生意的,但這年頭…
收破爛就是妥妥的下等行當。
可以說跟街上要飯的也沒什么區別。
“小光,算了,他喝醉了,我們走吧。”郭永坤道。
“走?為什么要走,喝醉了就是理由?喝醉了就可以瞧不起人?”
李有光脖子都紅了,似乎感覺口干舌燥,提杯一飲…
“呸!
“這什么垃圾酒,服務員呢?”
躲在角落的服務員,小跑上前。
一般情況下還不至于這么殷勤,但剛才都聽說了,這幫人里面什么市領導的兒子、省領導的兒子都有。
“有什么事嗎?”
“換茅臺過來!”
“這…”
這家飯館坐落在市中心,檔次還是有的,茅臺倒也真有。
只是茅臺可不便宜,他不確定眼前這個據說收破爛的年輕人喝不喝得起。
而且到底是上一瓶,還是幾瓶呀?
別說服務員一臉驚訝,其他人也一樣,紛紛顯得不可思議地望向李有光。
唯有郭永坤苦笑一聲,搖搖頭。
他明白小光的意思,想要用真金白銀,來證明自己混得不比別人差。
那就鬧吧,他能忍受的事情,不見得別人就能忍受,出口惡氣也好,他又何嘗不替小光郁悶?
收破爛的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搶?
再說,眼下坐在這里的八桌人,他就不談,還真不見得有人比小光收入高。
“放心,少不了你的錢!”
李有光說著,伸手摸向口袋,掏出整整一沓嶄新的大團結,“每桌來一箱,多少?”
飯廳里接近百來人,都目瞪狗呆了!
第一次見人茅臺整箱買的,還每桌一箱…
他哪來的這么多錢?
這是此刻眾人心頭最大的疑惑。
收破爛這么來錢?
“沒…這么多。”服務員吞咽著口水道。
“那有多少上多少。五百塊夠不?先拿去。”
李有光說著,刷刷刷地數起錢,整整五十張大團結遞過去。
服務員顫著手接過,吃瓜群眾臉上的表情就不提,而林紅道的臉則瞬間綠了,酒大概也醒了一半。
老實講,他干不出來這么闊綽的事。
因為他已經很久沒問家里要過錢,而他一個月工資也就六十幾塊,五百塊存一年都不見得夠。
茅臺上桌了,李有光先自顧自地開了一瓶,然后扭頭吆喝道:“大家都敞開了喝,菜不夠再點,算我的!”
那叫一個豪氣!
飯廳里一片安靜,循規蹈矩生活在計劃經濟體系里的眾人,今天算是被資本的威力震撼到了。
他們其中不乏股級干部、甚至如同林紅道一樣的科級干部,平時走哪里去人家不贊一句年輕有為?
而現如今就是如此優秀的他們,卻因為一個收破爛的關系,才喝上平時根本不夠資格喝的茅臺。
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事情貌似反過來了,有些不對頭啊!
只聽吱呀一聲,一張椅子挪開了。
“干嘛?”吳榮伸手去拉,卻是沒拉住。
林紅道頭也不回地走了。
硬是被氣走的。
“看到沒坤哥,走的應該是他呀,我為什么要走,我收破爛的怎么了,我能請大家喝茅臺,他能嗎?”
李有光酒杯都不用,拎起酒瓶咕噥咕噥就是一大口,嘴角雖掛著笑容,但眼角卻流下了兩滴眼淚。
郭永坤暗嘆一聲,問,“想喝?”
“不喝我買這么多干嘛?”
“我陪你。”
因為林紅道的關系,郭永坤還沒怎么沾杯,這下也拎起一瓶,同樣沒用酒杯。
“算我一個!”吳榮也湊上來,見樣學樣。
三兄弟,三瓶酒,當成水來喝,喝喝停停,笑笑哭哭。
也不說話,像是傻了一樣。
旁人注定無法體會他們的心思,而其實他們三人也很難徹底理解對方。
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埋藏著一口井,那水是苦是甜,唯有自己才清楚。
自從鐵頭出獄的那天起,郭永坤就一直憂心忡忡,奈何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避無可避。
家里出了大事。
他哥被抓了,把人家的一條腿打斷,需要截肢!
對方自然就是在號子里欺負鐵頭的那家伙,名叫黃彪。
只是從今往后,再也飆不起來了。
郭永坤是在廠里接到的電話,心情瞬間降至冰點,沉聲問,“艷兵哥,這事…你跟我媽說了嗎?”
“還沒。我不知道該怎么講,思來想去,還是先跟你說聲比較好。”
郝艷兵也是有苦說不出,中午接到警報,說友民路那邊有人打架,一個壯碩青年快把另一人打殘了,氣得兩只鼻孔都在冒氣。
心想哪個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敢在他的片區為非作歹。
帶著幾人火速沖了過去,可到地方一看,就傻了,肇事者熟到他都不好意思摸手銬。
當然,最后還是抓了,熟歸熟,但法律還是法律。
郭永年也沒有半點反抗,十分配合,甚至手銬都是自己上的,顯然已經做好承擔后果的準備。
“那就好!”
郭永坤長出口氣,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此事被老母親知道,那就真叫亂了套。
“艷兵哥,幫個忙,這事暫時壓一下,千萬別讓我媽知道。”
“這倒沒事,但…你家總得有人過來處理。”
“我來,我馬上過來!”
“那行。”
掛掉電話后,郭永坤也是肚子苦出水來。
我的親哥嘞,啥時候才能不犯渾呀?
你這一下是爽了,就不考慮下家里的狀況?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大抵說的就是他哥這種人。
也是半點辦法沒有,骨肉親情、血濃如水,如今事情已經發生,嘆息也沒用,只能想辦法解決。
半個小時后。
郭永坤在建設路派出所,終于見到他哥了。
倆人隔著鐵籠,郭永年被關在羈押室里。
“后悔不?”
郭永年老臉一紅,低下頭道:“就是…對不起你們。”
“你也知道啊?!”
郭永坤一陣火大,“媽現在還被悶在鼓里,你猜猜她要知道了會怎么樣?”
“我…不孝。”
郭永年痛苦地捶著腦殼,每一下都能發出沉悶的聲響。
望著他如此模樣,郭永坤滿腔怒火卻又發不出來。
幽幽地嘆了口氣。
幾分鐘后,派出所的一間辦公室里。
郭永坤望向郝艷兵問,“艷兵哥,那個黃彪現在怎么樣?”
“已經送去人民醫院做手術了,右腿肉都壞掉了,截肢是肯定的。”
“他什么背景?”
郝艷兵看了他一眼,大致已經猜到他在想什么,回話道:“沒什么很特殊的背影,母親是工廠普通職工,父親是個車間主任。這個人倒也不是什么好鳥,都三進三出了,我中午過去現場,旁邊還有人叫好。”
不得不說,聽他這么一講,郭永坤心里少了幾分負擔。
“你覺得他們家能同意私了嗎?”
80年代初私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般來說不是十惡不赦的行為,都能私了解決。
而且執法機關大抵也樂見其成,否則每一件案子都走司法程序,處理起來相當麻煩,這個年頭的行政能力終究薄弱了一些。
不過私了的前提是站在兩方都同意的角度講。
但也不見得每個人都那么好說話。
“難!”
郝艷兵搖頭道:“我之前在醫院遇到對方親屬了,情緒很激動,一再囑咐我們一定要嚴懲兇手。”
郭永坤眉頭緊鎖,這樣事情就大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