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昭說到這里,聲音開始哽咽了。
顧念之也沒想到,過去了20多年,而且謝德昭本人又已經再婚,女兒都長大成人之后,再說起當年妻子過世的事,還能泣不成聲…
她有些內疚。
為了自己的官司,就把別人弄到法庭上觸及別人的痛處,是不是太自私了?
顧念之的眼神黯了下來,她默默地看著謝德昭,轉身拿了紙巾給他遞過去。
謝德昭接過紙巾,捂在臉上過了一會兒,才頓了一下,說:“…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
“沒事。”顧念之小心翼翼地安慰他,“如果覺得很難過,你也可以不說…”
“不,我一定要說。”謝德昭抬起頭,鼻尖和眼底都有隱隱的紅色,那是哭過的痕跡,“…顧恬懷孕七個月,我們跟顧祥文報了喜訊。顧祥文跑到我家大發脾氣,指著我的鼻子罵了我很久…”
“那個時候,我讓他罵,還讓他踹了我一腳…因為是我對不起他,我答應了他的話,卻食言了。我說顧恬不用生孩子,但是她卻懷孕了…不過這之后,顧祥文對顧恬說,他是做好準備,但也不能保證一定成功,覺得顧恬太冒險了。可顧恬說,如果她和我沒有孩子,她覺得我們的婚姻就像缺了什么,沒有真實感…”
謝清影在旁聽席上坐著,這時也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生下來剛滿月,顧恬就因為生孩子而身體健康系統崩潰,免疫功能全面喪失,在坐月子期間得了一個小感冒,很快病死了。
謝清影沒有見過媽媽,不過謝德昭和謝家人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于她來說,沒有母親伴隨她成長,是很遺憾,但還沒有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她也只有在父親緬懷母親的時候,會對父親的痛苦感同身受。
顧念之聽到這里,卻無端端緊張起來,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顧嫣然那邊,居然發現顧嫣然的臉上帶著一絲不屑一顧的冷笑…
謝德昭又說:“后來,顧祥文說,他是做了準備,本來時機還沒有成熟,但是因為顧恬生產在即,他也顧不得了,讓我等顧恬到了預產期前兩周就給他打電話,他會來幫她…”
顧念之這時插了一句嘴:“…請問顧祥文來幫顧恬做什么?難道是接生?可顧祥文沒有產科醫生的履歷吧?”
雖然她知道顧祥文是天才,但是他的履歷一直是偏研究和機械方面,醫學方面都是關于細胞和基因研究,跟接生搭不上關系吧?
謝德昭冷笑了一下,看著顧念之,說:“顧祥文是你父親,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是這是事實。顧祥文說等顧恬生孩子的時候會來守著她,結果真的到了顧恬的預產期,我們卻怎么也聯絡不上他。我還記得顧恬進產房的時候,我最后一次給顧祥文打電話,對他的留言信箱大吼‘如果你再不來,以后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大哥!’。——這一次顧祥文回了電話,說他正在找人,一定會在顧恬生孩子的時候趕到…”
“找人?找什么人?”顧念之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疑點。
顧嫣然的眼眸瞇了瞇,若無其事轉過頭,跟金婉儀竊竊私語。
謝德昭沉浸在回憶里:“…不知道,他沒說。我掛念著進了產房的妻子,哪里有功夫管他找誰?”
這也是常理。
顧念之默然,示意謝德昭繼續說。
“…結果顧恬生產的時候,突然大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急得快要跳樓了,求著謝家的大堂哥幫忙找了全歐洲最好的婦產科專家,用專機將他載到法國的醫院,才救了顧恬一命。但是因為大出血,醫生發現顧恬的免疫系統無法正常工作,骨髓造血功能喪失,需要移植骨髓。”
顧念之的眉梢重重跳了兩下。
顧嫣然臉上的譏誚之色更加明顯。
而在特別行動司總部駐地默默看著庭審錄像的霍紹恒也站了起來。
他抱著胳膊看著庭審直播,有些煩躁,想要不要掐斷法庭的庭審直播…
不過謝德昭又說了一句話,霍紹恒才鎮定下來。
謝德昭說:“后來我們找了全世界幾乎最厲害的骨髓移植專家,讓他幫著配型。因為我們舍得花錢,所以很快找到合適的配型,進行了移植。”
顧念之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了,聽到這里才回到原處。
她用手捂著胸口那顆撲通撲通直跳的心,一瞬間居然覺得自己無法直視撲面而來的真相…
她用力攥著拳頭,感受到掌心的汗意,腿有些軟,但她不能在法庭上,不能在眾目睽睽中倒下。
顧念之挺直著秀氣如翠竹般的脊背,靜靜地看著謝德昭。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而疏離,像是一個人的靈魂背離了肉體,抽身而出,觀看著這一場鬧劇。
“然后顧恬是不是就恢復了?”
“…當然沒有。”謝德昭抹了一把臉,沒有再抽泣了,但是聲音里帶著蒼涼,雕塑般的輪廓更加深刻,“雖然配型成功,但是移植過去的骨髓不僅沒有能幫助顧恬再生健康的骨髓,反而摧毀了她僅剩的免疫系統。從那以后,她就只能生活在無菌的環境里。”
后面的話,謝德昭不想說了。
因為謝清影滿月那一天,思女心切的顧恬偷偷讓人把孩子抱到無菌室里,讓她抱一抱…
就這一下,比新生兒還要脆弱的顧恬就中招了。
她得了一個小小的感冒,在病床上熬了七天,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去世之后,瘦的不成人樣顧祥文才風塵仆仆來到法國謝德昭的家里。
可是迎接他的,卻是一個黑白的靈堂。
他疼愛的妹妹,才20多歲,就已經離開了人世了。
“…27年前,在我妻子的葬禮上,我將他打了一頓,然后趕他走,讓他永遠也不要進我家的門!”
“…所以,你有27年都沒有跟他聯系過了?”顧念之問道,“那他也從來沒有來看過自己的親外甥女?”
“他來也沒用,我從來不讓他進門。我妻子過世頭幾年他還來,后來每次都被我趕走,他就不來了,只是每年給清影寄生日禮物。”謝德昭頓了頓,聲音中帶了一絲不安:“不過,從七年前開始,他就再也沒有給清影寄過生日禮物了。”
七年前,正是顧祥文飛機失事的時候吧?
顧祥文成為了植物人,所以才不能再給謝清影寄生日禮物了。
謝德昭以前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卻已經知道原因了。
不是顧祥文放棄了,而是他已經無法行動。
顧念之將謝德昭說的話,和自己知道的有關顧祥文的經歷慢慢拼湊起來,組成了一幅畫。
也許還有缺失的部分,但那些都是細枝末節,并不影響主線的清晰度。
“好了,故事講完了。請問顧大狀,你到底要點什么題?”金婉儀勾起一邊的唇角,愛笑不笑地懟顧念之。
顧念之抬頭看了她一眼,“你別急啊。我馬上就要說到了。”
轉過身,顧念之對臉色肅然的法官說:“法官大人,我已經問完證人謝德昭,能讓他的女兒謝清影接下來作證嗎?”
法官抬了抬手,“同意。”
顧念之示意謝清影坐到證人席上。
對于謝清影,顧念之沒有長篇大論地讓她說話,只是問了她幾句話。
“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父親母親是誰?”
“你有沒有證據證明你的身份?”
謝清影有條不紊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謝清影,父親謝德昭、母親顧恬,然后拿出了出生證明、護照,最后拿出的,是一份DNA驗證書。
顧念之從謝清影手里接過那份DNA驗證書,說:“這份DNA驗證書,可以證明謝清影女士,是謝德昭先生和顧恬女士的親生女兒。”
聽到這里,顧嫣然松了一口氣。
之前三次庭審,顧念之懟得她丟盔棄甲,幾乎里子面子都沒了。
好在這第四次,她可以一舉將她掀回去。
顧嫣然激動得都有些坐不住了。
顧念之將謝清影的DNA驗證書交上法庭,馬上又拿出兩份DNA驗證書。
看了法庭上這些人一眼,顧念之的視線落回到顧嫣然身上。
“這里還有兩份DNA驗證書,一份是我和謝清影女士的DNA鑒定結果,一份是被告顧嫣然和謝清影女士的DNA鑒定結果。這些鑒定是國家最權威的醫院做出,最有效用的公證機關公證無誤的。”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被顧念之吸引住了。
“…這兩份DNA驗證書證明,我和謝清影女士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顧嫣然女士,跟謝清影女士卻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
“什么?!”金婉儀一下子臉色劇變,跳了起來,“反對!原告竊取我當事人的DNA證據,并沒有經過我當事人同意!”
“好啊,我現在就爭取你當事人的同意,重驗她和謝清影女士的DNA,看看她們有沒有血緣關系,你問問你的當事人同不同意?!”顧念之毫不猶豫以退為進,將球踢回到顧嫣然那里。
而顧嫣然卻一點都不生氣,她輕輕拍了拍金婉儀的手,“婉儀,稍安勿躁,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顧嫣然說完,款款站了起來,她半昂著頭,說:“對,我和謝清影,確實沒有血緣關系。這不奇怪,因為顧念之,跟我父親也沒有血緣關系。”
顧念之立即接口:“是啊,因為那是‘你’父親,并不是我父親。”
顧念之將“你”字咬得重重的,她拿出第三份DNA驗證書,“這是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顧祥文’,和謝清影的母親顧恬的DNA鑒定書。鑒定結果表明,這兩人根本毫無血緣關系,并不是親兄妹!——所以,我有充分理由認為,目前躺在病床上的那個植物人,根本不是我父親顧祥文!”
顧嫣然呵地笑了一聲,“你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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