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五月十三號回到的京城,十四號在家里跟老婆孩子膩歪了一天,十五號才懶懶散散的去了單位。
今天是部里召開調解會的日子,所以李野就沒去一分廠,而是直接去了總廠,一進辦公樓就碰到了總廠銷售科的樸科長。
“李野,你怎么今天才回來?這幾天奉天汽車廠的人都跟陸廠長吵翻了天了,非要逼著你們一分廠漲價不可。”
“那你們沒有幫著老陸跟他們吵嗎?咱們可是一家人,讓外人咱的地盤上顯威風,不太合適吧?”
“這主要是牛書記也覺得咱們把商務車賣便宜了,要不然我們肯定支持你和陸廠長,可是現在.”
李野瞥了瞥身邊那個突然結巴起來的樸科長,頓時覺得無趣。
你說你想巴結人,總得付出點實在在的東西吧?結果人家跟陸知章吵架的時候你不幫忙,我這剛回來你就幫我“通風報信”幾句廢話,以為這就能讓咱們的關系更加緊密嗎?
李野來的時間有點早,部里和奉天的人還都沒來,但是輕汽公司準備參加調解會的人都已經到齊了。
趁著大家等待的功夫,牛紅章對著李野囑咐道:“李廠長,部里對這次的調解很重視,待會兒你不要太過急躁,更不要太過沖動,要虛心的接受領導的批評。”
李野翻了個白眼兒道:“為什么批評我?我哪里犯錯了?”
牛紅章沉聲道:“因為你在市場定價上的嚴重錯誤,奉天汽車廠的新車上市遭遇了重大損失,如果不及時糾正,一家上萬人的廠子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李野反問道:“什么是服從大局?大局對我們有利嗎?他們活不下去,需要我來操心嗎?還是需要你來操心?當初輕汽公司發不出工資的時候,他們替我們操心了?”
牛紅章的眼眸之中有厲芒閃過,冷冷的道:“什么他們我們?大家都是國家的企業,需要互相扶持,部里領導的眼光遠比你看得長遠,你要服從大局”
李野剛要跟牛紅章懟上幾句,但是忽然覺察到了不對。
牛紅章知道李野的脾氣,但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跟他吵嘴,難道只是為了過過嘴癮?
不,這老家伙有古怪。
李野敏銳的觀察到了牛紅章眼神和表情的細微變化,頓時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如果李野繼續跟他吵下去,那么會發生什么呢?
李野仔細琢磨了一下,還沒琢磨出頭緒,陸知章就拽了拽他的胳膊。
兩人找了個機會走到一邊,陸知章道:“老牛應該是故意激怒你,讓你待會兒在調解的時候,對服從大局產生反感,你如果跟部里領導對著干,就中了他的計了。”
李野好笑的道:“他為什么覺得,我會跟部里領導對著干?”
陸知章看著李野,無奈的道:“不止是他,就是我.也擔心你不服不忿的跟部里的人頂嘴呢!
因為牛紅章前些天就跟我和馬總經理爭執過了,他認為你對咱們新產品的定價是完全錯誤的,但我和馬總經理都支持你,
那么待會兒調解的時候,他必然會謙虛的表示咱們也有錯誤,但你會承認你的錯誤嗎?
你肯定要據理力爭的吧?
你覺得是為了咱們單位爭取利益,但其實卻很容易讓上面的人產生反感.”
李野怔了怔,才道:“你的意思,老牛想借刀殺人?”
“對,就是借刀殺人。”
陸知章低聲道:“牛紅章這種人一路從底層爬上來,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會服輸的,他就算知道你根子硬不好對付,但也一定會想盡辦法跟你斗,
因為他應該已經看明白了,想拿到單位的主動權.就必須拿下你。”
這還是陸知章第一次跟李野說這種話。
誠然,現在的李野只是一個正科級小干部,在輕汽公司都只能勉強參加中層會議,在外人眼里,都是可有可無的小透明。
牛紅章在剛來輕汽公司的時候,可能也是這么想的。
但是很快牛紅章就發現,輕汽公司竟然分成了兩部分,總廠這邊沉疴嚴重,只是貸款利息就把利潤榨取了大半,想要有些作為真是難上加難。
而一分廠那邊卻是欣欣向榮,全是年輕員工,企業負擔小,生產效率高,健康的資金流更是讓人眼饞。
可以說只要把一分廠的財政大權拿到手,立刻就可以把總廠的一盤死棋盤活,到時候就是扭虧為盈的大功臣,刷出幾個亮眼的成績,讓上面刮目相看。
但問題是一分廠的財權在李野手里,港資、銀行、配件供應鏈,全都只聽李野一個人的,李野要是不配合,分分鐘讓你停擺。
當初的大廠長,現在的牛紅章,為什么都非要跟李野較勁?其實就是爭這個主動權,他們都想換一個聽話的人取代李野,然后大權在握。
如果是在后世,一刀砍斷大動脈的事兒是煞筆行為,但在“說你行你就行”的環境里,牛紅章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執念。
李野輕輕的嘆氣,說道:“他就沒有想過,不跟我斗,像馬經理那樣盡可能的配合我們,為我們保駕護航,到時候一樣可以讓總廠慢慢的好起來嗎?”
陸知章緩緩搖頭道:“如果老牛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走不到今天的,他但凡在一個節骨眼上沒有奮力爭取,就不可能在五十歲升到這個級別,
說實話,如果我不是遇見了你,我也跟老牛一樣,看見機會就爭,爭不過就搶。”
陸知章的坦誠,終于讓李野理解了牛紅章的心態。
其實權利圈子和娛樂圈很像,你從底層爬上來的時候千難萬難,但要想退下去,想不再參加這個殘酷的競爭游戲,那真是超容易。
不管你在圈里混了多久,只要輕輕后退一步,只需要退一步,立刻就能脫離黑夜,擁抱燦爛的光明。
就拿半島舉例,那些藝人三天兩頭嗝屁,上吊的,服毒的,燒炭的,投河的,什么樣的都有,
而且死前還留下血淚斑斑的遺書,各種控訴高層如何黑暗,自己陪這陪那各種花樣玩遍了還是受壓榨不當人看簡直就是慘無人道的惡魔行業。
可為什么只要演藝公司放出風要招練習生,還是有無數的少男少女哭喊著烏泱泱撲過來呢?
什么內地人,日笨人,白皮、黑皮人紛紛自討路費,從世界各地趕過來參加海選?
為什么啊 他們是文盲,不上網不看新聞嗎?還是有特殊愛好,喜歡受虐?
不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但真正能讓普通人走的路,只有那么幾條,一旦踏上這條路,你必須全力以赴,踩著同行者的人頭才能勝出。
牛紅章也是一樣的,他只要退一步,甚至在原地踏步,一旦錯過了最合適的提拔年齡,這輩子的仕途就到頭了。
老牛已經五十出頭,沒幾年希望了,他怎么可能和和氣氣的與同行者共存?難道是想提前退休嗎?
所以他必須要爭,屬于自己的要爭,屬于別人的也要搶。
贏了更進一步,輸了也不用殺頭,為什么不拼一把呢?
“滴滴滴”
七八輛轎車進了輕汽公司的大門,朝著辦公樓輕快的駛來。
牛紅章看了看李野,意有所指的道:“都注意了,今天是調解會,不是吵架會,大家一定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李野同志,你聽見了嗎?”
陸知章趕緊碰了碰李野的胳膊,提醒他想想自己剛才的警告,千萬不要中了牛紅章的激將,要是在這會兒跟牛紅章爭論起來,那可才有樂子看了呢!
李野瞥了牛紅章一眼,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今天根本就不需要我張嘴呢?
今天的來客不少,部里來了一個副司一個正處,奉天汽車廠來了兩個副廠長,但是另外幾個來客卻讓牛紅章等人意外。
他們是一分廠的鐵桿供應商,有生產電機的,有精通儀表的,有擅長底盤配件的,當然也有大家熟悉的昌北機械公司和東山萊動柴油機廠。
牛紅章很意外,因為在他看來,這些單位跟今天的調解不相干,但是現在怎么跟著部里的領導一起來了呢?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里面大部分的企業,都是文樂渝所在的中新公司控股的,中新公司跟部里溝通,部里也是要給幾分面子的。
陸知章也很意外,但是當他看到李野和馬兆先都很淡定的時候,心里頓時輕松了下來。
抱著大腿劃水的滋味就是好,不用爭、不用搶,天塌下來了有高個子頂著,到點提拔有人幫你開路,跟牛紅章那種野生的就是不一樣。
調解會開始,牛紅章首先發言。
“這些天我們經過了嚴格的自我思考和自我檢討,認識到了我們自己的一些問題,所以我們愿意跟兄弟單位友好磋商,拿出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方案來.”
牛紅章嘰里咕嚕的說了一通話,自我感覺良好。
上面既然下來調解,那就是希望雙方都能讓步,然后才好和稀泥,所以自己先把態度擺出來,讓上面也聽著舒服。
但是部里的寧副司卻看了看牛紅章,然后淡淡的笑了。
跟在寧副司身邊的梁處說道:“這些天我們也在仔細研究,研究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矛盾,
但我們研究的出發點不是誰虧損了,誰賺錢了,而是我們的老百姓,到底希望買到什么樣的車”
牛紅章和奉天那邊的人立刻就變了臉色。
老百姓想買什么樣的車?那肯定是又便宜又好,不花錢更好的車啊!
照這位梁處的意思,是要偏向一分廠嗎?
“我們詳細調研了京城牌商務面包車和海獅牌面包車的問題,發現海獅主要是采用了日笨純進口的零配件,所以導致成本高昂.”
“我們引進海外技術的根本目的,是通過逐步國產化,提高我們自己的制造生產能力,所以海獅的國產化迫在眉睫,”
“今天我們聯系到了幾家優秀的國產汽車配件廠商,他們都愿意為了海獅的國產化貢獻力量,并且有把握在短期之內,大幅度降低海獅的生產成本.”
陸知章服氣了。
為什么一定要讓一分廠漲價呢?幫助奉天汽車廠降價不好嗎?而且還符合引進技術的初衷。
但是奉天汽車廠的人,臉色卻不好看了。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一攬子國產化計劃,這些計劃牽涉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現在人家把熟飯送到了嘴邊,他們卻是難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