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元盤膝坐在他用‘聚云符’凝起的云彩上,問躺在一旁的蕭綜道:
“但你說的秘密,跟上清派掌門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的,你知道浮屠教為什么要對道門趕盡殺絕?”蕭綜便反問道。
“說是道門的功法,威脅到了浮屠教的外丹術?”任元不確定道。
“這只是一方面。”蕭綜搖搖頭道:“其實根本原因,是卜神預言,你道門會終結夢神。”
“卜神?”這轱轆屬于任元的盲區了。“她又是哪位?”
“眾所周知,十巫有十一位,那大梁雙神有三位,不是很正常嗎?”蕭綜道:“卜神是巫姑,跟開宗立派的巫陽巫咸不同,祂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人知道祂的根腳,但祂卻是巫陽能逼走巫咸的關鍵,所以肯定是真實存在的。”
“祂是占卜之神?”任元忽然想起了陳靈之,心說會不會她便師承巫姑?
“不錯,她掌握了占卜的神權,絕對不會失誤的。”蕭綜道:“所以浮屠教才會從一開始,對道教只是傾軋迫害,忽然變成了趕盡殺絕。”
“…”任元聞言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陳慶之陳靈之父女對道門很明顯充滿同情,甚至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里頭,怎么可能會是巫姑的人?
“所以你最好別圖那虛名,以避實禍吧。”蕭綜還給出了他的建議。
“謝了。”任元點點頭。如果自己對十巫和神明毫無所知,這個秘密確實足夠驚人。
當然,就算自己沒有震驚道,這情報本身也有足夠的價值了。
此時夜已黑沉,任元降下云頭,便見一輪明月躍出海面,億萬星輝隨波光蕩漾。
“東海到了。”任元落在一個寸草不生的荒涼海島上…準確說,是只有落潮時,才露出海面的大片礁石。
但蕭綜已經知足了,靠坐在一塊濕漉漉的礁石上,看著月光灑滿海面,真心實意道:“多謝。答應她那么多事,我總算做到了一件…”
“你后悔了?”東海的潮聲中,任元問道。
“是,我太后悔了。”蕭綜嘴硬了一輩子,臨了終于說實話了。“其實人根本不明白,最重要的是什么。非得等到失去一切,被踩在泥里掙扎不得了,才知道那些自己習以為常的,遠比自己苦苦追尋的,要珍貴一萬倍。”
“是。”任元點點頭:“這就是人,會有愚蠢的追求。”
“不只是人,妖也一樣。”蕭綜望著海面升起的霧氣,幽幽回憶道:
“普通三年秋,吾奉旨乘封舟出東海行祀…”
“時值仲秋,月滿滄溟,有海市蜃樓。我正在船頭眺望,那似真似幻的仙山,忽聞天籟穿霧,令人如癡如醉。那歌聲沒有歌詞,卻道盡難以排遣的孤獨,令我心生同病相憐之感,遂循音作了首《歸墟引》。”
“誦罷,但見海水分開,鮫綃女踏浪而來,皎月凌波,眸勝星漢,以東海瓊漿酬我填詞之勞。”
“那晚月色撩人,她很美,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沒有把持住,于是酒醉縱情一夜。”
“但醒來后又自哂:‘天潢貴胄,怎能與妖同衾?’遂哄騙鮫綃女說,‘今上嚴苛,不便共赴京都。待吾外放,必筑水晶宮迎卿。’鮫綃女雖然不舍,但還是返回了海中。”
“之后一別千日,再無聯系,我以為她和我一樣,都已經讓這段露水情緣,消散在了歲月中…”
“普通七年,吾遭貶斥南兗。彼時已知自己身世,一腔悲憤,無處排遣。孤命人砍光了徐州的練樹,只因蕭衍乳名練兒。又做了許多可笑的舉動,但依然難以心安。”
“那年又是中秋月圓夜,我看不得萬家團圓,便獨自駕車到海邊看月光。”
“那晚的月色依然迷人,但我卻越看越難過,只覺形影相吊,滿心寂寥。正頹坐沙灘獨飲,忽見千丈鯨舟破浪,海水化作一架碧橋,鮫綃女簪珊瑚霞帔,款款踏浪來到我面前,美得恍若瑤池仙子。”
“她捧一斛鮫珠做嫁妝,對我嫣然笑道:‘郎君,我來嫁你了。’”蕭綜說到這,哽咽道:“原來,她一直在等著我出現,殊不知我早就把她拋到腦后了…”
“但我那時整個人都處在低潮期,認為自己擁有的一切原來都是虛假的。包括我親生母親在內,這世上所有人都在騙我。”
“所以,我格外感動于這份真情,便決心娶她為妻,當場跟她跪拜東海,山盟海誓,過去的一年,也算相濡以沫…”蕭綜自嘲一笑道:
“但說實話,我那只是空虛寂寞,需要人慰藉。而且還有更陰暗的想法——用這種行為來給蕭衍抹黑,他自詡圣君,吾偏娶妖婦為妻,讓他被天下人笑話!”
“其實到最后我都是在利用她,她卻心甘情愿為我付出了一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蕭綜到最后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有多對不起她。
他緩緩解開衣襟,吃力地揭下那片護心鱗道:“要不是這片鱗護著我的心脈,我早就被馮鐵頭那幫人折騰死了…”
說完,他捧起那片鱗,緊緊貼在臉上,感受著那熟悉的冰涼,待滾滾熱淚將其打濕,才把那片鱗小心放入海中。
這會兒已經漲潮了,潮水漫過了他的膝蓋,也帶走了那片碧玉般的鱗片。
月光中,鱗片綻放出夢幻般的光彩,仿佛鮫綃女在既歌且舞。唱著那首初相見時的《歸墟引》:
“悲淚珠,鮫綃獨織百年綃。
珠隨潮生又潮去,夜夜凝輝待君拾。
海誓刻珊瑚,山盟繡龍綃。
珠碎光滅處,魂散成海霧…”
“鮫綃,我來陪你看月光了。”蕭綜仰面躺在這孕育了鮫綃女的海水中,看著天上下弦月,滿是遺憾道:
“可惜再也見不到那晚的月光了…”
任元和阿瑤立在半空,看著冰涼的海水沒過了蕭綜的頭頂,結束了他悲劇的一生。
兩人沉默良久,阿瑤深吸口氣道:“我不想有這樣的結局。”
任元便握住她的手道:“我們會同生共死的。”
“嗯。”阿瑤點點頭,也緊緊握住任元的手,與她飛離了這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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