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燁!”白珞踉踉蹌蹌跑了過去。
饕餮深深看了白珞一眼,輕輕低下頭將舍利放入了時序之輪里。
“宗燁!”白珞大駭。只見時序之輪中暗紅的光驟起,赤靈流自舍利中蔓延而出,如藤蔓一般纏繞在時序之輪上。大殿中的十二天神將手中的玉簡一下一下砸在臺階之上發出整齊的、轟鳴的巨響。
玉簡每鑿一次臺階,臺階便會碎去一寸。時序之輪也會加一寸力,與牽動著時序之輪的絲線相抵抗。時序之輪的巨力將牽連在絲線之中的舍利寸寸攪碎。
宗燁懸掛在時序之輪上,每一滴鮮血都滴落在與舍利相連的赤靈流之上,順著絲線般的赤靈流滴入時序之輪。每一滴血浸沒,都讓時序之輪移動一寸。
拆去慈悲骨,毀掉赤靈珠,以心為祭,以情為祭,以命為祭。
空中的饕餮巨獸似被風吹散的風沙,一寸寸從白珞眼前消失。
白珞手臂一振,虎魄帶著一聲虎嘯劈向縛住宗燁雙手的靈流。
“鐺”地一聲響,虎魄竟然被巨力反彈了回來!
白珞自空中落下,雙膝不穩“咚”地一聲摔在地上。薛惑扶住白珞:“白燃犀來不及了。”
白珞緊咬嘴唇掙開薛惑扶著自己的手,再次飛身而上。金靈流沖不破時序之輪的結界,她便用血肉之軀!
宗燁緩緩睜開眼,體內鮮血一滴一滴流盡,讓他只有力氣搖了搖頭:“師尊不要過來。”
白珞赤紅著眼睛看著宗燁。宗燁要殉他自己的道,可白珞又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被一寸寸地剝皮拆骨?!
白珞向包裹著宗燁的靈流沖了過去,靈流絲線比之刀刃更加鋒利,白珞白皙的皮膚撞在絲線之上,頓時讓絲線染上了更多的血跡。
白珞的血跡順著絲線流向時序之輪,鮮血沒入時序之輪,轉動時序之輪的力量頓時強了一分。
薛惑見時序之輪因白珞的血而動,趕緊割破自己的掌心讓鮮血順著絲線滑落。葉冥、謝謹言、元玉竹、燕朱也紛紛割破自己的手掌,拽住牽連在時序之輪的絲線上。
十二天神越來越急地揮動著玉簡。那玉簡鑿入石階的聲響如同驟雨一般,石階上玉白色的石子飛濺而起。
那血色的絲線與玉白的石階粉末,仿佛將這圣樓分成了兩個世界,就像是顛倒的地獄。
時序之輪屬于魔界的一輪緩緩撥動,那些縫隙之間忽然沖出血光。那縫隙之下似萬丈深淵,那深淵里血色與黑色重重疊疊地堆在一起。那下面是一個個魔族之人,是魔族的奴,魔族的的罪人,魔族的人彘!
他們半殘的身軀上掛著血肉,腐敗的皮肉半掛露出的白骨之上,那一張張模樣可怖的臉,紛紛抬頭看著空中因時序之輪而打開的一線天光。那些原本如死魚一般渾濁泛白的眼珠,在那一線天光之下有了光彩。
一個罪人嘗試著向那光亮伸出了手。
宗燁點漆似的眼眸低頭看著那只殘缺的、伸出的手,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人向上一跳,指尖的皮肉沖過時序之輪的縫隙,他皮膚被融化,指骨被一寸寸碎去,但他卻笑了起來。
他往上一躍,渾身骨骼便在通過時序之輪的縫隙時化為灰燼,只剩下一縷幽魂。
雖是一縷幽魂但卻是完整的。有完整的皮肉,完整的骨骼,完整的靈魂。
那罪人走向宗燁,輕輕鞠了一躬:“謝謝。”
有了第一個人,便有更多的人從那煉獄里爭先恐后的飛出來。他們的血肉,他們的骨骸皆化為灰燼,不再存于世,不再存于這三界,但也不用再受這永生永世之苦。
那些完整的魂魄是一個個曾經病入膏肓走投無路的人,也曾是在戰場上被戰爭碾壓充滿怨氣的孤魂。
“謝謝。”
那些魂魄帶著久違的微笑從宗燁身邊擦肩而過,微微頷首致意。
魔界的屠場里,那些一具具懸掛著的白骨簌簌而動,一具具白骨像是風鈴一樣撞出響聲。穿過鎖骨的鎖鏈摩擦這早已風化的白骨,給這些困在白骨上的魂靈帶來最后一絲痛處。
最后一次,向死而生,這永生永世之苦便不用再受了。
白骨林中的白骨掙脫了穿透鎖骨的鏈條,白骨自半空落下,在落地之前化作塵埃。
他們說:“謝謝。”
曾經的他們渴望著生,入了魔界。之后的數百年,數千年,數萬年,他們所求不過是“解脫”二字。
宗燁嘴角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身上似乎已經沒有多余的血可以在滴入時序之輪中。
那時序之輪中緩緩走出六個人。
宗燁還在滴著血的嘴角微微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師父。”
廣慈含著淚,顫抖著手撫向宗燁的臉頰,就像是曾經照顧著宗燁的五千四百七十五個尋常的的夜里,他只是伸出手探一探宗燁的寒癥有沒有發作而已。
廣慈微微一笑:“宗燁長大了。”
廣聰、廣惠、廣濟、廣弘、廣凈站在廣慈身后雙手合十慈眉善目地看著宗燁。他們微微笑著,就像是尋常的某一日,眾位師父帶著宗燁在佛前誦經時一樣。喃喃的佛語在充斥在圣樓之中,伴著那一個個解脫的魂靈飄向遠方。
“咔”地一聲,時序之輪終于停了下來,那被時序之輪牽扯的舍利也徹底碎去。
時序之輪停止轉動,玉簡也不再一下一下地砸著臺階,那些喃喃的佛經也隨風散去。
束縛著宗燁的靈流一絲一絲斷裂,他就像一片無依無靠的落葉一樣自半空跌落。
白珞一拂衣袖一股風自平地而起輕輕托住宗燁。
“宗燁?”白珞輕輕晃了晃宗燁。宗燁眼眸緩緩睜開,他跪伏在白珞身前。白珞的雙臂從宗燁脅下穿過環在他身后才能勉強撐住他。
宗燁低頭看著白珞,她沖撞結界,弄得滿身都是傷,就連臉上也留下一道血痕。宗燁抬起手輕輕將白珞臉上的血痕擦去,但自己手上滿是鮮血,沒有將白珞臉上的血痕擦干凈反而染了更多的血在白珞臉上。
宗燁雙手極冷,貼在白珞臉上就如同千年寒冰。白珞輕輕從臉頰上將宗燁的手拿下來握在掌心,似乎掌心那一點溫熱能將他的手溫熱,能讓他緩緩逝去的生命停下離開的腳步。
宗燁輕輕一笑:“師尊,我做到了。”
白珞嘴唇顫抖,看著宗燁說不出話來。他早就知道他要獻祭,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白珞聲音暗啞:“為什么?”
為什么要選擇救魔族?為什么不告訴她曾經的事?為什么要一意孤行?為什么…要拋下她?
宗燁鴉翅般的睫羽輕輕一顫,用指尖擦干白珞臉上的眼淚:“因為我生而有罪。贖了罪才配做監武神君的徒弟。”
白珞難過地看著宗燁:“可是有錯的不是你,是這世道錯了。”
宗燁搖搖頭:“我原本就是生于舍利的地魂,不過百年壽數,能如此當不算負了此生。”
白珞:“魔界得到了救贖,不會再有魔族侵擾人界,那我呢?那我們呢?”
宗燁喉頭哽咽,被白珞握在手中的手不停地顫抖:“師尊對不起。”
白珞緊緊攥住宗燁的衣領:“為什么不告訴我?”
宗燁眼眸閃爍地看著白珞。
白珞手背上青筋暴起,嘴唇顫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都記起來了,關于郁壘的一切我都記起來了。”
宗燁拂過白珞緊攥著自己衣領的手,難過地一笑:“可我不是他。我做了他想做卻不敢做的兩件事。”
“第一件,便是破這天印,讓魔族能選擇生死。”
白珞眼淚簌簌而下,宗燁輕輕抬起手捂住白珞的眼睛:“第二件便是愛你。”
宗燁俯下身,輕輕吻在白珞的唇上:“對不起,忘了吧。”
宗燁的身軀隨著圣樓中的微風,一點點消散。他的手緊緊捂住白珞的雙眼,不讓她看著自己這般難看的樣子。
你我終有一別,百年或是現在,亦無分別。
白珞伸出手,五指卻從風沙幻影中穿過。她懷中空空蕩蕩再無那個黑色錦衣,目如朗星的少年。
“我沒準你走!”白珞嘶吼一聲,那些魂靈卻依舊向遙遠的空中散去,與那些得到救贖的魂靈一樣散在圣樓空中。白珞從懷中拿出一枚朱雀翎羽壓在地上:“我沒準你走!”
白珞眼前模糊,淚水一滴一滴從她紺碧色的瞳孔中滴落,砸在火紅的朱雀翎羽之上。白珞咬牙道:“引魂!”
那枚朱雀翎羽在白珞的手掌之下裹挾著金靈流緩緩升起。
臺階上十二天神驀地轉過身來齊聲唱和道:“白燃犀,宗燁自愿獻祭不可引魂。”
整座圣樓轟隆隆震動起來。
白珞冷聲道:“為何不可?”
那十二天神同時張口,動作神情都一模一樣:“魔族之人不可引魂!”
白珞狠戾地看著十二天神:“我偏要又如何?”
白珞話音剛落,十二天神便從臺階之上冉冉升起,十二玉簡頓時攔在白珞四周將白珞架在中央。
“白燃犀!”薛惑與葉冥同時驚道。
白珞手中攥緊手中的朱雀翎羽:“誰能阻我!”
十二天神厲聲喝道:“大膽白燃犀!”
十二玉簡自空中同時向白珞頭上砸下。
“轟隆”一聲,粗壯的樹枝拔地而起架住玉簡。千鈞一發之際,葉冥將白珞一把拽了出來。
那枚火紅的朱雀翎羽自白珞手中脫手飛出,飄蕩在玉簡之上。
葉冥背著白珞沿著臺階疾馳而下:“白燃犀,宗燁的靈珠盡碎,魂魄也散在時序之輪里。你就算用朱雀翎羽引魂也不過只能引得他零星一點魂魄,連人形也化不出來!”
白珞掙扎著又要撲向那朱雀翎羽。葉冥眉頭一皺,伸手鉗住白珞的手腕,水靈流順著白珞的手腕蔓延至全身又瞬間凝結成冰。白珞霎時間動彈不得。
葉冥冷聲道:“你恨我也罷,我也不能讓你白白松了性命。”
話音剛落,葉冥腳下的臺階自上而下裂開一道極長的裂紋。數千級臺階一級一級碎去。
“快走!”薛惑從臺階上扶起陸言歌對葉冥大喊道。
這數千級臺階在時序之輪轉動時就被玉簡砸得脆弱不堪,方才那十二玉簡同時砸下將這千級臺階徹底壓垮。
葉冥背上白珞,薛惑背著陸言歌,燕朱化作朱厭獸背著元玉竹與謝謹言急速從臺階上沖了下去。
整個天印大亂,天印之中一地的上古神尊的骸骨似被風卷起似的在空中飛舞。天雷一下下地砸著天印,天印那入口處的巨輪更是快速旋轉著。
眼看天印整個就要關閉,一道火靈流自外燒了過來,那火靈流似一道火圈,圍著天印四周燃燒,熾焰的灼熱讓天印關閉的速度緩了下來。
“走!”葉冥大喝一聲,背著白珞從火靈流中一躍而過。
“轟”的一聲,火靈流燃燒殆盡,天印也徹底關閉消失不見,只剩下龍脊峰滿地的霜雪與通向不知何方的黑色山脊。
眾人跌落在龍脊峰的雪地里。那熾焰散去,妘彤也跪伏在地上。她看著被葉冥凍僵的白珞,再看了看雪地里的六人。妘彤落寞地一笑,她抬頭看著龍脊峰遠處啞聲道:“白燃犀,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不也什么都沒得到嗎?”
魔族時序變動,自龍脊峰看去,那些散去的魂靈在云海深處燒成了一片火海。
妘彤垂眸看了白珞一眼。白珞跌坐在雪地里,對妘彤的話充耳不聞。
那枚朱雀翎羽一同消失在了天印里。
她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言歌?”
吳三娘哀戚的聲音傳到白珞的耳中,白珞這才微微回過了神來。
陸言歌倒在吳三娘的懷里。姜輕寒站在一旁為陸言歌號了脈,輕輕搖了搖頭。人類太過脆弱,傷重如此,回天乏術。
陸言歌輕輕抬起手撫在吳三娘的肚腹之上:“你不用再怕了,就算我們的孩子是魔族,魔族現在也與我們一樣了。”
吳三娘重重地點了點頭,眼淚卻如斷了線一般落在陸言歌的臉頰上。
白珞心中驀地一動。
“魔族也與我們一樣”。這便是宗燁與郁壘一直想要的吧。
他做到了,可他真的無憾嗎?
己伯毅走上前來勸慰道:“監武神君節哀,但魔界時序已變,昆侖也遭受重創,還需監武神君…”
白珞冷冷打斷己伯毅道:“你覺得這世間誰最配為神?”
己伯毅愣了一愣不解地看著白珞:“監武神君,你這是…”
白珞冷道:“心中懷有蒼生之人,只因他是魔族便連留下魂魄的權利都沒有。這神我不做了。”
己伯毅驀地愣住。
白珞緩緩自雪中站起,逆著風雪緩緩走下龍脊峰:“我不配做神,你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