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手握著弒魂劍,鮮血自手臂滑過手背滴落在地上。
僅僅是與宗燁過了一招而已,神荼的手臂就被紅蓮殘月刀震得撕裂了一條巨大的傷口。在魔界中宗燁的靈力忽然變得巨大。神荼握著弒魂劍忽然笑了起來:“真是笑話,你一直想要離開魔界,但明明在魔界你的能力才被發揮到了極致。你屬于這里,你還不明白嗎?”
宗燁冷冷看著神荼:“那又如何?是魔又如何?是佛又如何?我自己的路自己選。”
神荼冷笑道:“這一次可是你自己走回來的,我沒逼你。”
宗燁一言不發地看著神荼。
神荼指了指被鐵鏈鎖住的郁壘:“你不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那你就去試試好了。”
神荼言語輕松,宗燁心里“突”地一跳。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看著自己的對手在自己面前挖了一個坑,自己卻還不得不跳下去。
神荼輕蔑地看著宗燁:“你不敢?”
神荼笑道:“那讓我來告訴你你是個什么樣的人。自我們進入魔界以來,我們兩人一人站在人前,一人藏起來,這是你的提議。也是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從荒獄中爬出來,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神荼將弒魂劍一把擲在地上:“入魔界是你的主意!在天元之戰后占領未明宮也是你的主意!現在你卻要說走就走?做你的好人?!你怎么可能是一個好人?你在入魔界之前手上就沾滿了鮮血。你以為沒有身上這身煞氣,這顆赤靈珠你就能成佛?笑話!”
宗燁驚愕地看著神荼:“我…不是生而為魔?”
神荼氣得笑了:“你在意的只有這一點?”神荼將宗燁猛地向后一推,讓他整個人撞在了郁壘的身上。“你以為不變成我,還是做以前的自己你就會好受嗎?你不是想知道嗎?那我便讓你看著清楚!”
神荼緊握著宗燁的手指,用刀尖劃破宗燁的指尖,就著他帶血的手壓在郁壘的眉心之上:“贖魂!”
宗燁只覺得身體一空,大腦中更是不斷地被塞進無數尖利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似在宗燁腦中用最尖利的一端劃過他的顱骨。
宗燁看見戰火紛飛中還是小孩的自己在一堆尸體中進進出出,從殘敗不堪的尸首中撿出沒有破的鞋子,從那些尸體的懷里找到帶血的干糧。
宗燁看見荒獄中,還是少年的他躺在骯臟的荒獄中滿身的膿瘡流出了血,流出了膿。他用最后一絲力氣用干草將還是少年的神荼遮蓋嚴實。
宗燁看見自己站在修羅場上,用牙咬下對方的耳朵。
他看見自己潛進屠場,在一具掙扎的骷髏上割下一點沒有剔干凈的肉。
他看見自己第一次站在未明宮的臺階之上看著臺階下的魔族臣民。
這些都是屬于郁壘的記憶!與神荼偷梁換柱強行將自己的記憶灌注給宗燁完全不一樣。郁壘的記憶似雨滴落入湖泊,在一陣漣漪過后歸為平靜,與湖泊融為一體。
宗燁捂著自己似要炸裂的頭顱痛苦地蜷縮在地上,身上的寒癥又起,幾乎將他的血液凍住。刺骨的寒冷讓他渾身每一寸骨頭都迸發出斷裂般的疼痛。
他原以為只要弄清自己的身世,將自己的記憶盡數找回就能記起自己當初將白珞的金靈珠藏去了何處。可沒想到找回自己的記憶竟然這樣難!看見郁壘,比看見神荼時更讓宗燁恐懼!無論是郁壘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還是這身皮囊下藏的秘密,都讓宗燁下意識地想逃離。
可偏偏逃不掉,那記憶一幕一幕強塞進宗燁的腦海之中。
司徒戮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來:“圣尊…”
話音還未落,司徒戮便被神荼一掌拍去。司徒戮整個人向后飛出,重重砸在墻上,頓時嘔出了一口鮮血。
神荼惱怒地看著司徒戮罵道:“吃里扒外的東西!”
司徒戮哀戚道:“二圣尊,當初老奴的命是圣尊救的。老奴就算是死在這里也要說!圣尊從來就不想待在魔界。如今圣尊魂魄碎去,有一縷魂魄能代替圣尊在人界活上百年難道不好嗎?”
神荼譏諷一笑:“當然不好。他憑什么?當年我與他同在人界的時候,可是他選擇入的魔!”神荼將宗燁從地上拎起來:“郁壘,當年我們還在人界之時被那些權貴踩在腳底,因為一句話就差點沒了性命的日子你忘了嗎?”
神荼半拉半拽地將宗燁拎到了荒獄外面。
僅僅只看了一眼,宗燁就瞳孔驟縮。現在這魔界與他在當初妘彤設下的魔族幻境中看到的完全不同。在魔族幻境中看見的骷髏林,看見的荒獄,與未明宮山腳下的那些人彘,在這里僅僅是冰山一角。
自荒獄往未明宮的路上,重重疊疊的都是人。死去,或者只剩一半的軀殼在人群中爬進爬出。那爬到上層的人剛剛喘口氣又被拉了下去。可怕咀嚼聲和尖叫聲從人堆里傳了出來。
宗燁胃里一陣翻涌,險些吐了出來。
神荼嘲諷地看著宗燁:“你不是有佛骨嗎?那你告訴我,你念的經能不能超度眼前的這些人?!這還只是大街,你還可以去看看修羅場,去看看屠場!魔族之人即便只剩一具骷髏也不會死!這魔界已經容不下這些人了!當初封印魔族的那些昆侖神族們,有誰想過這一點嗎?!他們命是命。而我們卻只能在這地獄里爬進爬出?”
神荼壓著宗燁上前一步,強迫他離那些自相殘殺的人更近了些:“你看看這魔界,這里有多少與我們曾經一樣逼不得已入魔的人?那些神族與當年欺負我們的權貴有什么區別?不殺他們,不去爭,我們就只能吃自己身上的肉過活!等到把自己身上的肉吃沒了,就只能成為一具忍受著無盡饑餓的骷髏!”
神荼指著那天外:“只要我們能沖出去,有稻谷,能耕種,有漁獵,我們也能活得和正常人一樣!”
神荼蹲下身,強迫宗燁看著自己:“郁壘,我們早已不是人,我們早已站在了人和神的對立面。無論你變成誰,你都躲不了!”
宗燁眼前一片模糊,神荼的話語如同一柄利刃扎在宗燁的心上。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像他的六位師傅那樣,互相吞噬、撕咬。而在這鮮血淋漓的人群之后卻是雕梁畫棟的黑金玉宮殿。宗燁冷笑道:“神荼,你當真是為了救眼前的這些人?想要回到人間的一直都是你。你想要回去做什么?報復?當初害我們的那些人早就死了!”
神荼的神情忽然變得猙獰:“怎么會死?人間有六道輪回,死去的人還有下一世,下下一世。他們怎么會死?你忘了他們是怎么對我們的?怎么對我的!!”
郁壘的記憶如潮水一般終于在宗燁的腦海里平息。宗燁也終于能喘過氣來:“神荼,那些人就算入了輪回六道也不知現在轉了多少世了,就算你回去也再也找不到那些人了。”
神荼猙獰一笑:“所以他們都該死不是嗎?是我要報仇還是帶著魔族闖出地獄,這兩者有何區別?!我們還是魔族,最終要殺去人界,殺上天界。有錯嗎?!”
宗燁冷道:“我不是郁壘,以前郁壘縱容你,可我不會!”
神荼臉色一僵怒道:“廢物!是你逼我的。來人!把人給我帶上來!”
身后幾個黑衣官吏從荒獄中拖出六個人來。宗燁看清這六個人的容貌,腦中轟地一響頓時一片空白。
神荼看著宗燁冷笑道:“這幾個人你還認識?”
宗燁:“不可能!死去的人都會入輪回。只有自愿入魔的人才能進入魔界!他們都死了!是被我…”
“被你一把火燒死了?”神荼譏諷地看著宗燁:“你再好好看看。”
被神荼帶出來的六個人正是宗燁在小無相寺時的六位師傅。廣慈抬頭看著宗燁,聲音嘶啞,因為饑餓廣慈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宗燁?你怎么在這里?”
宗燁驀地一震。
原本奄奄一息廣聰、廣濟聽見廣慈的話語驀地抬起了頭,兩雙呆滯的眼睛驀地圓睜:“宗燁?你怎么在這里?你不能在這里!你快走!快走!”
六位師傅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干枯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流了膿結了痂。曾經的廣慈每天都會從井里打來水來,將自己滿是補丁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但現在的廣慈卻滿身臟污、惡臭不堪。
廣慈顫巍巍地伸出手:“宗燁,你快走離開這里。”
宗燁鼻尖驀地一紅:“師父!”
神荼一揮手,幾個官吏立刻將幾位師父帶了下去。
宗燁怒極一把提起神荼的衣領,紅蓮殘月刀驀地握在手中:“神荼!你想做什么?!”
神荼譏諷一笑:“自從你拿到朱雀翎羽開始就進入了幻境。可憐你一絲靈力也無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宗燁腦中“轟然”炸開:“所以,你早就認出了我?”
神荼譏諷道:“我早就說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是雙生子,即便你緊緊是一縷魂魄所化,我也認得出。”
宗燁恨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神荼愉悅地挑起一邊嘴角:“你不是心懷慈悲嗎?你想要救出你的師父就只能與我們聯手。只有殺出魔界,占領人界半壁江山,你的師父們才能獲救!”
宗燁一顆心就好似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沉進沒有一絲陽光的深淵。
神荼戲謔地看著宗燁:“只要我們兄弟聯手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魔界我們都能打下來,何況是區區人界。我們再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人了。你可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我也能讓曾經那些欺負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宗燁看著荒獄黑漆漆的深處,就像是一只兇獸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六位師父,也吞噬了他自己。他呆滯地挪動著腳步,無論是重拾的郁壘的記憶還是看見六位師父都顛覆了他所有的計劃。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神荼的一部分,只要能與神荼多接觸就能想起藏金靈珠的地方。只要能找回金靈珠讓白珞恢復靈力,那便能阻止這一切,無論是想打開天印的人,還是屠戮人間的神荼。
司徒戮強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方才神荼那一巴掌讓他斷了好幾根肋骨。司徒戮壯著膽子一下子扶住了宗燁:“圣尊,小心腳下。老奴送圣尊回宮。”
宗燁從荒獄前的臺階一步一步走了下來。從荒獄到未明宮的這條路上,全都擠滿了人。他們見宗燁走來便驚懼地向走兩邊散去。人與人堆疊在一起,路上還有來不及清走的碎肉殘肢。
神荼的話言猶在耳:“這里有多少與我們曾經一樣逼不得已入魔的人。”
數千年前,在人界還沒有四大世家分治,中原與南蠻北狄年年征戰。他們是戰場上妓子所生的孩子。自他們出生起就被拋棄。兩個人被戰場的逃兵養大,喝的是馬奶。沒過幾年逃兵被抓,就地正法。他們便在戰場人撿那些剩下的干糧過活。
遇到南蠻北狄的人他們會死,遇到權貴他們也會死。左右都是死,二人為了能逃過一劫入了魔。
宗燁自嘲地一笑,當初為了不死入了魔,現在為了活著卻要殺出魔界。這難道不可笑嗎?
宗燁回頭看著司徒戮啞聲道:“你為什么要幫我?我不記得這些事,不是更好嗎?”
司徒戮低聲道:“因為圣尊是個好人。”
宗燁低聲一笑:“我是個好人?”
司徒戮:“圣尊忘了,老奴的命便是圣尊救下的。老奴當初是北陰酆都大帝的內侍。若不是圣尊在二圣尊屠城之際保下老奴,讓老奴留在未明宮伺候你,老奴已是屠場里的一具骷髏。”
宗燁淡道:“可殺了北陰酆都大帝,取而代之卻是我的主意。你不恨我?”
司徒戮低聲一笑:“若不是圣尊取而代之,也會有別人取而代之。這就是魔界,沒有實力的人就無法活下去。”
宗燁在未明宮前停住腳步:“你是在告訴我,讓我重新做這個圣尊?”
司徒戮聲音雖輕卻十分有力:“事以至此,圣尊還有何選擇呢?恐怕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入夜,神荼獨自一人走進羅剎殿。羅剎殿中妘彤一襲紅衣坐在榻上。
神荼猛地抬起妘彤的下巴,就像是一只毒蛇纏繞上妘彤的脖頸,對著她嬌俏的臉頰吐著蛇信子。
妘彤看著神荼,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年放我出魔界,又給我水喝的人不是你,是他?”
神荼冷冷一笑:“是又如何?”
妘彤掙扎了一下。神荼用力將妘彤的臉扭了過來:“他已經記起一切了,唯獨沒有想起你!你還記著他做什么?”
妘彤瞪著神荼眼中似有一簇火苗在跳動。
神荼冷冷一笑:“現在你做的這一切難道是我逼你的嗎?你當初落進魔界你那些所謂的朋友有沒有一個想起過你?有沒有一個想來救你?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可憐人。只有這件事做成了,我們才能將那些曾經看不起我們的人踩在腳底!你與我,共治三界!”
“何況…”神荼緩緩俯身貼在妘彤耳邊輕聲道:“跟你在一起的人一直是我。你也一直是我的。”
妘彤雙眼驀地閉上:“神荼,等到了那一天,你我便再也不要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