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鞋跟與地板相碰的聲響不疾不徐,秦雨橋向走廊深處走去,科研白大褂的衣角隨著步伐輕輕蕩開。
不多時,她停在一扇門前。鑲嵌在門內的屏幕閃爍出一道森綠蛇影,安保系統自動跳過身份識別步驟,大門向兩邊打開。
秦雨橋步入室內,等身后的房間門再度閉合才伸手摘下半框眼鏡,嬌媚明艷的臉上顯露出不加掩飾的擔憂。
微微提了口氣,她在類似玄關的地方掛好外衣,定定神推開內室的門。
龐大的計算機群整齊堆疊在角落,大大小小的顯示器布滿整片空間,每一塊熒屏里都是一張秦雨橋熟悉的臉。
秦絕的臉。
不同時期的直播錄播、劇照、拍攝花絮、劇外物料…秦雨橋粗略看過去,憂慮更甚。
她視線回到房間正中央的那個背影,未語先嘆:“軍師。”
“嗯。”
身影掩藏在濃濃潑墨長發后的年輕男子應了一聲。
“姐姐她還好嗎?”秦雨橋的語速不自覺加快。
七軍師沒有應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聲無形的精神能量,如初化的春雪般冷得恰到好處,秦雨橋的精神力與之相接,霎時被涼得打了個寒噤,腦內的焦躁憂愁也在刺激下被迫消散,仿佛被套上了“強行冷靜”的增益狀態。
“唔、…”
秦雨橋碰了碰眉心,神情與思緒恢復平靜。
她蹲身,將肆意垂落在瓷磚地板上的黑發輕柔拂開,在空地坐下。
“今天試著進行了第六次實驗…”
秦雨橋簡略敘述起自己的科研進展,言談間措辭已有顯著進步,更趨向于一位專業的學者而非初涉這一領域的門外漢。
七軍師靜靜聽完,他對這些不甚了解,并不會給出點評或意見,但聆聽是必要的,它可以提醒秦雨橋專注于自身,不過分因為秦絕的事而心緒紛亂。
“以上。”
少頃,秦雨橋停止講述,停靠在墻角的小機器人已然自行沖泡好熱飲,骨碌碌轉著輪子將飲料送到秦雨橋面前。
“辛苦啦,謝謝。”
秦雨橋眉眼軟和,伸手接過這杯熱巧克力,捧在掌心。
離她不遠不近的一處屏幕從秦絕的面容轉為文字報告,她側過臉認真細看,這次不像剛進門時那樣蹙著眉。
“還是不樂觀啊…”秦雨橋輕聲道,“姐姐將她的卿卿們看得非常重要,越是重要,越沒辦法狠下心來割舍,太難過了。”
她垂眸深思,考慮可能有效的解決辦法,但想了許久也沒有收獲。
自己身為虛擬主播,通過聲音、樂曲等與觀眾們溝通交心,雖然與許多粉絲建立起了緊密的心靈上的聯系,卻自始至終隔著一層rp(roleplay,角色扮演)的屏障,對自己對他人都是妥帖的保護。
而秦絕不同,除卻那些實在不方便說,或至少現在不能說的真相以外,她從未對卿卿們隱瞞過什么,近乎把“秦絕”這個人活生生地剖開在他們眼前。這種毫不設防的真實收獲了無數卿卿的真心以待,這樣的真心在以往凝成她堅實的鎧甲,如今也成為她嶄新的軟肋。
秦雨橋苦思未果,淺淺啜飲一口熱飲,不似求解而仿佛在感嘆一般:
“軍師,為什么會這樣呢?”
古樸木椅上的七軍師側了側頭,披散直下的發絲宛若流淌的墨河,他開口,嗓音淡然得聽不出任何感情,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空白”。
“她的重生是一份答卷。”七軍師道。
“終結漫長的末世,奪得斗爭的勝利,完成毀滅系統的使命,送同袍的靈魂歸鄉。
“當一切結束時,她得到的唯有解脫。
“重生?開啟新生活?呵,她啊…在現實里睜開眼的下一秒立即去死都不奇怪吧。”
只有在最后一句,秦雨橋才從那把白到透明的嗓音里瞥見一點象征著無奈和牽掛的色澤。
“肩負著沉重的血債,信賴,責任感,她不能愧對它們。在獲勝之前,她不能死,不能輸,只能勝。”
秦雨橋指尖摩挲著杯壁:“別無選擇的英雄,比誰都更希望解脫…嗎。”
“勝了,就可以不用硬撐著那口氣活著,就可以以死謝罪,痛痛快快地祭奠昔日的罪孽,此后再不必糾葛于前塵來生。”
七軍師聲音仍平靜。
秦雨橋抿唇不語,她聽過太多觀眾的傾訴郵件,包括她本人,都曾在極度絕望的時刻想要結束自己的一生。身為局外人,倘若秦絕選擇了結,她完全能理解,而現在秦絕還活著,她也由衷地感到慶幸。
七軍師的嗓音染上幾分鮮艷的紅色,比起暖意,更像是不帶惡意的細微慍怒。
“多虧了阿錚。”話是這樣說,但他的語氣并聽不出夸獎意味,“她被牽絆著,姑且活了下來。”
秦雨橋:“…”
她聽出些許丈母娘對女婿酸里酸氣的譏諷,很識趣地沒吱聲。
“——他也只有這點用處了。”七軍師繼續道。
這么強烈的嫌棄嗎…秦雨橋尷尬而無辜地眨巴兩下眼睛。
“以至于,那時她重活于世,身旁缺乏熟悉的環境和熟悉的人,毫無歸屬感,情感依托一片空白,只能自發適應。”
秦雨橋捧著熱飲沉默。
“粉絲能在當時成為她最為緊密的感情交互對象,是偶然亦是必然。”七軍師淡淡道。
“要是當初能再早一點和姐姐重逢的話…”
秦雨橋不自覺將心里想的話說出口。
七軍師突兀起身,漆黑長發在地面拖曳移動,宛若潮落。
他從自動移開的諸多顯示屏中穿行而過,透過落地窗望向夜空:
“癥結恰在此處,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
“誒?”秦雨橋一怔。
七軍師話語直白得刺耳:“那時她身邊無人,只能因緣巧合寄情于粉絲,后來她與你,與唐糯重遇,一個又一個重要的人回歸她的生活,感情能夠交付的對象逐漸增多,粉絲便不再是首選。”
秦雨橋握在飲料杯上的手指緊了緊。
很殘酷,但的確是事實。
用更難聽一點的話說,當時無非是秦絕沒有更多選擇,只是因為她入了演員這一行,陰差陽錯之下半是主動半是被動地與卿卿們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連接,而當自己和兔兔這些羈絆更深的戰友與她重遇之后,卿卿們就不像以前那么“被需要”了。
“適逢她事業走高,粉絲增量,還保持著原有的親厚關系已然不妥,只會徒生事端。現下最合適的,是讓她終止寄情,讓粉絲停留在粉絲,讓她自己更自己。”
七軍師說到最后,口吻已經幾乎是懶散了,可見他也心知肚明這個提議僅能停在提議層面,無法付諸實踐。
秦雨橋淺淺嘆息:“可是曾經陪伴著姐姐走過情感低谷,一同經歷過迷茫、痛苦與和解的那些卿卿們,她又怎么可能將他們輕易放下。”
她苦笑,“就算真的放得下,在外人眼里也會變成‘不念舊情’、‘冷血’吧。一早就擁有了那樣的‘人設’,要是坍塌了,指不定要被有心人和好事者口誅筆伐…姐姐熱度正高,站在公眾人物的位置上,即便她不在乎,她的名聲也會因此受到影響——人言可畏啊。”
七軍師瞥了眼右手邊的屏幕,那里正有數據猶如逆行瀑布一般以極快的速度瘋狂閃動。
這是他為她準備的策略,一份不用說出口就知道會被否決的提案。
七軍師收回視線,繼續望向夜幕里的星輝,默然不語。
秦雨橋再次呢喃:
“要是重生后能再早點遇到姐姐就好了…”
她驀地頓住,眨眨眼睛看向落地窗旁負手而立的男子。
“說起來,軍師…你為什么不去見她呢?”
依著剛才說的,能有重要的人回到身邊,姐姐應該會松快一些吧,說不定就可以把放在卿卿們身上的注意力收回一部分了。
一聲淺笑傳來。
深黑、深青、冷藍色…悲苦里帶著一點自嘲?
秦雨橋面露詫異。
“我們這些人,對她重要,卻重要得過分了。”七軍師道。
秦雨橋微愣,很快電光石火般領會到他的意思,難過的神情頓時回到臉上。
“軍師…也是?”她艱難地問。
“嗯。”
秦雨橋用力眨了眨眼,眼圈已然微微泛紅。
她這時才真正懂得軍師為什么會說“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因為不論是她,還是唐糯,還是七軍師,他們光是存在著,就會讓秦絕聯想到末世時的慘烈片段——單就秦雨橋自己而言,那些片段秦絕甚至都不允許森染告訴她,足見情況之凄愴,也更說明秦絕對此到底有多介懷。
是,他們很重要,重要到足以彌補姐姐的情感空白,但他們同時也太重要了,像一個血淋淋的標記,時刻提醒著她那些夢魘般的慘景。
秦雨橋眼前閃過《FROZEN》時期秦絕回酒店脫下衣服露出的猙獰淤青,那時她說,是出去看電影時想起了兔兔的事,有些應激。
究竟是怎樣的事?
他們其實都不了解末世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據副隊所言,還保有記憶的唯有他和秦絕兩個人,森染勉強知悉一半,她雖有龐大的記憶數據庫,但對自己誕生前的事依然少有知情。
原來,七軍師也…不,想一想就知道了,軍師在末世與姐姐并肩作戰的時日最久,甚至比副隊還要久,他們之間一定經歷過太多太多的事,包括那些不好的、會引發強烈應激的事…
所以才不能輕率地出現在姐姐面前嗎?
就像針線一樣,明明可以縫補創傷,可縫的過程就會反復刺痛她…
秦雨橋心頭涌上濃濃的無力感,胸口發堵。
屬于七軍師的精神能量再度漫過,很不客氣地給她當頭澆下一盆冷水。
“嗚、…”
“不必過多共情。”七軍師淡淡道,“這是她的事,需要和解的也只有她。”
秦雨橋悶悶點頭,半晌不死心地問道:
“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么?我多給姐姐唱一唱歌呢?多陪陪她…”
“治標不治本,僅作舒緩之用罷了。她心憂的是粉絲,在這件事上,你我皆是外力。”
七軍師說著又向屏幕瞥了一眼。
“別無他法,以她的個性,恐怕只能不破不立。
“等她自己崩斷那根弦吧。”
秦雨橋死死咬住嘴唇。
一定要那么殘酷嗎?
現在的情形,說到底還是卿卿們魚龍混雜,不好管控,再往深了想,是娛樂圈特有的粉絲生態、飯圈文化的問題,要是能——
秦雨橋顫動的瞳仁倏地停止。
似是意識到了她的“意識到”,稠密的長發緩緩曳動,七軍師轉過頭來。
“是啊。”他道,“她掙扎在自己與粉絲的關系里,也在以一己之力,與整個環境相抗爭。”
所以,輸是必然的。
因為變革才剛剛燃起一點星火。
無法撼動那些風氣、世態、不成文規則。
掌心傳來滾燙的觸感,秦雨橋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捏緊了水杯。
“…要改變。”她聲音壓得很低,但異常堅決。
七軍師輕輕頷首。
“已經在改變了。”
他想到秦一科技即將在十月底宣布的事項,瞳色清淺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滿意。
這份滿意并非他本人對文娛發展的期待——嚴格來說,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只是軍師。
侍立在旁,噙著笑,為他認為值得輔佐的人皇考量好一切。
他耐心等待著,有朝一日,他的領袖走入廳堂,在棋盤桌前施施然落座。
然后將這盤棋掀得天翻地覆。
3800,4.5和4.6的更新放一起了。嗯我知道還差兩百,但是這個斷章很喜歡,所以就這么發了,缺的后面會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