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被看到,僅此而已。
十幾歲的梁素素,最想獲得的是獨屬于她的“存在感”。
她看著老師,看著同學,只覺得他們在前方有說有笑地并排跑著步,甩開的點滴汗水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而她被甩在后面,拼了命地去跑、去伸手,光是保持不掉隊就已經用光了所有的氣力。
并且哪怕難受成這樣,她也必須得把快要枯竭到臨界值的心神再擠出一點,無時無刻地擔心自己會不會在哪個瞬間就這么被徹底甩掉,然后狼狽地摔倒在跑道上,就這樣看著其他所有人歡笑著越跑越遠。
停下來啊,帶上我啊,看看我啊。
梁素素甚至羨慕那幾個會被人拉到衛生間聚眾欺負的同學,因為有人關注他們,認識他們——他們的名字是會被記住的。
很可笑吧?
梁素素也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憐。
是啊,她到底普通到了什么地步?就連帶有惡意的校園霸凌,別人都不屑找她作為目標。
為什么呢?我真的平凡到了連欺辱都獲取不到任何樂趣的程度嗎?
徹頭徹尾的小透明。
梁素素沉默地低下頭,閉上眼睛。
她有著小小的野心,她想讓自己被看到。
發圈給了梁素素一個教訓,讓她知道追逐流行一定要趕早,越早越好,這樣才能順利擁有和大家說上話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很快就到來了。
近期有一款游戲正在班上風靡,它以對戰為主,對手機配置要求很高,不論是課間還是上下學,都能聽見同學們對它津津樂道,講捏臉,講技能,講段位,仿佛有著無數的話題。
梁素素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硬是讓自己擁有了一款新手機。
她開始沒日沒夜地研究游戲,瘋了似的打對戰、上分。不知是不是天賦異稟,她在游戲上的實力還真不錯,在短短的時間內很快做到了得心應手,成為了一般意義上的“高級玩家”。
不行,還不是最高!
梁素素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打到最強的段位再宣揚給同學們,她要讓大家都驚訝地“哇”出來才好!
“——有病吧你大招不帶控制技能打個屁啊!
“傻逼!會不會走位!
“怎么這么菜啊廢物能不能不要來打隨機匹配拖人后腿!”
游戲在某種意義上給了梁素素發泄的途徑,讓她把從父親那耳濡目染到卻不敢在其他人面前吐露的臟話傾瀉而出;
游戲又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她的焦慮,因為它沒有任何段位保護,想登頂就只能靠實力一點點打上去,這個過程自然有勝有敗,運氣不好狀態不佳的時候,甚至能連輸十幾把,積分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往下掉,掉得人心在滴血。
因為沉迷游戲,梁素素本就平庸的成績繼續往下掉。
但她獲得了一小部分的成功,她和班上最受歡迎的那幾個女孩搭上了話,然后發現對她們來講,段位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們更喜歡游戲里的捏臉功能和各式各樣的皮膚。
那些都是要花錢的,花很多錢,如果是限定產品還要花得更多。
梁素素一咬牙,開始在游戲里氪金。
她努力地追趕大部隊的潮流,可游戲的,大家的話題變得也快,她又得偷偷摸摸、時斷時續地刷父親的信用卡,氪金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流行趨勢的轉變。
最后梁素素再次失敗了,她在狹窄老舊的小出租屋里被父親一拳又一拳地捶打,眼睜睜看著手機被男人拿走,無論她再怎么哭喊著求他不要,父親也沒有松口。
“老子他媽的起早貪黑在外掙錢就為了讓你好好學習!你又在干什么!”
父親朝她大吼,嗓音因為過于用力而有些嘶啞。
“你掙錢!你每天都掙錢!你從來都沒看過我一眼!”
梁素素尖叫著,哭著,崩潰著。
“劉夢她爸給她講數學題!周琪琪她爸給她請外教練口語!你能干什么!你就知道讓我學習!考不好就知道罵我!”
梁素素被打得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
“你他媽的…你他媽的…”
父親氣得臉上的肉都在哆嗦,“你自己學不會!找個幾把借口!給老子學!”
梁素素死死咬著牙,滿臉都是淚水,在婆娑的淚眼水光后看著他發瘋大罵,眼里是極端的恨。
男人罵著罵著,手機的鬧鐘響了,他一把抓起手機,拿著工作服出了門。
梁素素打著哆嗦抹干凈眼淚,看也沒看書包一眼,直接跑出了家門。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在外面晃蕩。
梁素素走在路邊,往來的行人都很少將視線停留在她身上,足見她究竟有多不起眼。
她開始像不學無術的小混混那樣蹲在十字路口,有時候去惡作劇地欺負路邊瞎眼要飯的乞丐,有時候在地上撿別人無意間掉下來的打火機和半包煙抽。
這之中沒什么值得特別說道的事,一定要講的話,大概是梁素素在某個晚上幫了一個差點喝死在街上的年輕男人,那是她唯一一次被人抬眼看著,雖然那人仍是醉眼朦朧。
梁素素不由得扯了扯校服下擺,把屁股兜里的煙往里面塞得深了些。
她繼續游蕩,父親每天都在外面,很少回家,呵呵,以他那副德性,恐怕自己哪天被拐賣被砍死了他都不會知道。
梁素素在心里冷笑。
某天晚上她撿了一杯別人不要的、還沒開封的奶茶喝,喝完有些壞肚子,附近又沒有公共廁所,干脆跑進了不遠處的KTV。
那家KTV體面又氣派,放在平時,梁素素壓根不敢往里走,但閑逛的日子多了,她早就自暴自棄,想著反正我這樣的人又沒人注意,只是上個廁所有什么的,也就在情急之下沖了進去。
果真沒人關注她,梁素素心里又是慶幸又是低落。
像是在有意自嘲似的,她之后也常常來這一片逛蕩,站在街對面看著那群調笑的男男女女發出不知是鄙夷還是艷羨的嗤笑。
但在學校里,梁素素依然是那個普通的小透明學生。
馬上快要到分班考試了,班主任提出了好生帶差生的幫扶計劃,分數掉到班里倒數的梁素素和學習委員等人分到了同一個小組。
這本該是個搭話的好機會的。
分組那節課后面是體育課,他們這里又是高級私立中學,大家要先換專門的運動服。
梁素素月經來了,捂著肚子往衛生間走,跟她同組的學習委員李桃難得地注意到了她的異樣,也跟了過來。
梁素素不好意思面對她,自己去抽公用廁紙,把它們疊成厚厚的一沓,然后左右各取一點往里折。
“你在干什么呀?”李桃問。
“啊?”
梁素素局促地看過去,“我,我,換紙…我大姨媽…”
“啊?你來姨媽就墊衛生紙嗎?”
李桃一臉驚訝,立刻去摸口袋,找出一片白色的方塊狀的東西遞給她,“你用這個呀!”
“這是…什么啊?”
梁素素小聲問。
“就,衛生巾啊?”
李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過來,手動拆開衛生巾,“你就這樣墊在下面,然后把這兩塊繞過來粘住…”
她給神情茫然且呆滯的梁素素演示完,隨口疑惑地問了一句:“你媽沒教過你嗎?”
梁素素的心臟一瞬間被刺痛了。
“就你有媽行了吧!”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朝李桃大喊,“你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爸在外面爛褲襠了她都不知道!”
李桃嚇得呆住了:“什么?你在說什么?”
“你爸在KTV找小姐!”
梁素素繼續喊,“他之前開車接你放學我早就記得他的臉了!我親眼看見他和一個女的從流金歲月走出來!那女的還往他衣服兜里塞紙條!”
“不可能!”
李桃臉色霎時變了,“你、你騙人!”
“我去過那兒的廁所!我聽見那女的和一群女的聊開房聊打胎!她們都是出來賣的!你爸就是在外面找J!他是個爛褲襠!”
梁素素跺著腳喊。
“你騙人!!”
李桃哭著跑了。
梁素素看著她倉皇逃跑的背影,心里竟升起一陣扭曲的快感。
看吧,你那么漂亮你學習那么好你家庭那么和諧美滿,你爸還不是在外面偷情出軌找小姐?
你也沒比我幸福到哪去啊!
她臉上笑得猙獰。
啪!咣!
梁素素跌進墻角,又是“啪”的一聲,父親把刺眼的成績單甩到了她臉上。
“我他媽怎么生出你這么個廢物!”他怒罵。
“你有多厲害!你也是廢物!廢物的孩子還能強到哪去!”
梁素素已經不再被動挨罵,她厲聲罵回去。
“你他媽的——”
父親揪著她的衣領,又是耳光又是踢打,叮叮咣咣里摻著拳腳落在肉上的悶響,光是聲音就能讓人想象到痛楚有多強烈。
“長得跟你媽一個逼樣子!考試爛成這樣!畢不了業找不到好工作!哪家男的樂意要你!”
男人罵個不停,“他媽的要不是你是老子親生的,誰稀罕看你!”
梁素素本還繃著怒火與不屈的臉猛地哆嗦了一下。
“你…你不能…”
她顫著聲音說。
“我真恨不得沒生過你!”男人接著罵,不斷重復著“我是你爹”、“你是我親生的”,即便不再動手了嘴巴也沒有停下,不知道他到底想表達什么,又有何意義。
梁素素亂糟糟的劉海下面,眼睛越來越暗,越來越暗。
第二天,她早早地來到了學校,走進教學樓,然后一路向上,來到空無一人的天臺。
彼時,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霧靄彌漫著,像怪異的半透明的膠塊,看著無端令人窒息。
梁素素魂不守舍地跌坐在地,神情恍惚。
她盯著地面,好像要把每一條磚縫細細數清,又抬頭看天,似乎想從混沌的云霧里看出什么符合期待的東西。
梁素素在這里呆了很久,直到她聽見隱隱綽綽的鼓噪聲響,聽見體育老師的哨聲,聽見學生們的嘈雜笑談。
啊,已經過了兩節課了,要中午了。
她怔怔地想,突然毫無征兆地開始傻笑。
果然…果然啊。
我這樣的人,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更不會有人來找。
到底為什么要活著啊。
梁素素笑著笑著,突兀地噎了一聲。
她感覺到她的眼睛在嘔吐,大量的嘔吐物噴涌出來,有的沾濕了她的臉龐,有的打在了水泥地面。
看看我啊。
看——看——我——啊——!
梁素素跪著仰起頭,像怪物似的無聲咆哮著。
一聲又一聲。
寂靜,但撕心裂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倒下去,趴在地上又哭又笑。
校服下的淤青在隱隱作痛。
反倒是心臟和血管已經變得麻木。
“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
梁素素笑得直嗆,宛若一個邋遢的瘋子。
她踉踉蹌蹌地往前奔跑,站上邊沿。
悠揚的輕音樂飄蕩在學校半空,是午休鈴響了。
梁素素在美妙的樂聲與歡笑聲里一躍而下。
“這下子不知道有多少人記得我…”
她腦海里閃過最后一個念頭,甜絲絲地、病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