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主人的上官銳,端著酒盞,正醞釀著祝酒的喜慶話,忽然聽到這話,已經開始綻放在臉上的開心笑容馬上就變成了苦笑。他愣了愣,咽了口唾沫,說:“…那子達你就別喝白酒。身體要緊…”轉眼瞅了下陳璞和田岫。教兩個女子喝白酒,好象也不是那么回事!他頓下盞,回頭吩咐道,“不要白酒了!換百花玉釀!”
商成也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煞風景。再說什么百花釀的也不算是酒,酸不拉嘰的喝著更象是醋。難道他真就找到個事做,跑酒樓上來請客喝醋?看著侍女要把裝著白酒的陶翁收走,他擺了下手,說:“算!我也喝點。一一想來喝三五盞的應該不會有什么事。”說完,就伸手去拿酒翁。
上官銳馬上說:“子達,算了。身體最當緊。秋冬之際陰晴不定,最是要當心沉疴復泛。你這眼疾也須得好生留意。其實我這段時日也是不能喝酒的。就是因為你說要請酒饌,我才舍出命來陪君子。”說著話,他拿右手揉了揉左上臂和肩膀,呲牙咧嘴地做出些痛苦的表情。“那年亳州鬧兵亂,守亳州城的時候,在城墻下被鐵矛戳了一下。當時戰事緊急,也沒怎么理會,后來就落下了根。現如今每年春夏和秋冬換季,稍不留心就要發作。”他讓人把商成和自己面前的白酒撤了,都換上黃澄澄的百花玉釀,“咱們今天就喝這酒好了。吃好喝好,咱們好生就坐這樓上細細地聽聽大曲賞賞歌舞。我家里的和我提到過,這酒樓里還是養著好幾個京城里都足可稱道的人物,無論是大曲還是唱書,又或者胡舞或者劍器,都不輸與別家。你要是再不滿意,還有別的特別中意的,沒問題,我馬上就派人去相邀!總之一句話,來到這臨淵閣,就當回了家,千萬別拘束!”轉過頭又對陳璞和田岫說,“陳將軍,田大人,我這番話可不單是只對著應伯說的,也是對你二位說的。總之一句話,即便不能無醉不歸,也須得乘興而去!”再對桌案邊的歌伎說,“一定把幾位貴客招呼好。好了什么都好說。不好的話,我可是不饒的。”
他說得熱情洋溢,花枝招展的歌伎也努力地想要活躍飯桌上的氣氛,可惜的是,因為商成的不合時宜的忌酒忌葷腥,場面便再也熱火不起來。何況這桌上的四個人各有各的來歷,又各有各的經歷和閱歷,別說烘托氣氛調動情緒,就是想找出一個共同關心的話題都很不容易。特別是商成和上官銳還分屬各自的軍中派系,雖然不能說是涇渭分明,但畢竟是有隔閡,很難真正地親近起來。田岫是個七品小文官,還是個女子,上官銳當然也不能自降身份去陪著她說話。他只好有一搭沒一句地和陳璞說話,間或地向別人勸個酒遞兩句話。結果這頓飯吃下來,他菜沒吃上幾口,倒是出了一身熱汗,酒也沒喝幾盞,卻已然醺醺然有了點醉意。
大家都不怎么喝酒,飯自然吃得很快。看看天色還早,罩著青紗的窗欞外連半點灰蒙暗色也沒有,找人問了下時辰,連申時正刻都還沒過。
上官銳好說歹說,就是不許走。一邊叫人奉茶,一邊讓人把大桌案和座椅鼓凳什么的趕緊撤掉,騰出地方來上歌舞。
這個時候,就算是陳璞,也瞧出來上官銳這是有話要與商成說。她想拉著田岫先走,可上官銳死活不答應,只好和田岫坐在條案的一端,留出地方給上官銳說話。
但上官銳卻不急著說正事,只是和商成坐在一起聽歌賞舞,一會夸一句這個歌伎唱腔圓潤,一會贊一聲那個舞伎身段到位。商成就跟著“好”、“不錯”、“頗見功底”地稱贊幾句。他至今都聽不懂唱書和大書的所謂“唐音”,幾個舞伎的劍器舞和琵琶舞也辨不出高低,只有三個胡姬的胡旋舞讓他多瞧了兩眼一一但也就是多瞧兩眼而已。
胡舞快煞尾的時候,也不知道陳璞說了句什么,田岫“啊呀”地驚呼一聲,馬上就叫過一個侍女囑咐了兩句。那個侍女點頭出了門,不大工夫,就帶回來一個公文袋。
田岫從公文袋里取出幾根銅管和一匣玻璃鏡片,擺在幾案上,隔著陳璞望著商成說:“應伯,你幫忙指點一下,這觀天儀究竟該當如何做?”
商成放下手里的茶盞,拿起一根銅管瞄了瞄,又打開匣子挑出兩個鏡片看了看,隨口問道:“做得挺精致。一一你們還沒找出辦法?”
“是。我們和太史局的人忙前忙后兩三個月了,依舊是一點頭緒都找不到。”
商成應了一聲,點了點頭。沒找到頭緒那就繼續找;科學的道路本來就是曲折的;這很正常。他轉過臉對上官銳說話:“…對了,突然想起個笑話。前段時間,清河老郡王找我說點事,半路上看見有人賣馬。那馬確實漂亮,全身烏黑,渾身上下連丁點的雜色都沒有,黑得就跟石炭一般。他跟人說了半天價,最后說好了,七百六十貫。他沒帶那么多錢,就把自己的坐騎也抵給了馬販子,騎著那匹黑馬就來我莊上了。你是沒瞧見,當時老王爺得意得不行,鼻孔都朝天了,見面就朝我夸耀他新買的寶馬,一張嘴能瞧見他的后槽牙。他一邊夸自己相馬的本事,一邊贊自己有眼光沾了大便宜,還一邊使勁地拍著馬脖子。那馬才跑了幾十里路,一身都是汗,結果三巴掌下去,老王爺的手就被染得烏黑…”說到這里,他便低下頭去喝水。
上官銳抱著茶盞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忽然間故事就沒了下文,瞪了眼睛狐疑地瞥了商成一眼,旁邊低頭侍立的纖娘子再也繃不住,掩著嘴“撲哧”地笑了一聲。
她這一笑,滿屋子的人都先后琢磨出故事里的玄妙,幾個垂髫小丫鬟先撐不住,扶著墻靠著壁笑得站不起來。歌壁角的琴音也“吱嗡”的一聲跑了調。上官銳仰著頭哈哈狂笑,大半盞茶湯一點也沒浪費,全都傾倒在自己身上。陪座的幾個歌伎,老成點的使勁地勾著頭吭哧吭哧地聳著肩膀,活潑些的就咯咯咯地笑得東倒西歪。陳璞笑得前仰后合,攥著田岫的一只手使勁掐了好幾下;田岫笑得捂著肚子趴在了條案上…獨有商成沒事人一般地端起茶盞,斯條慢理地喝著水。
上官銳張著胳膊,一邊笑,一邊問商成說:“那個造假的馬販子,抓著沒有?”
商成搖了搖頭:“我多少天都沒見著老郡王了,不知道抓著沒抓著。”
“哈!老王爺素來自詡相馬的本事了得,這回丟這樣大的羞丑,怕是有段時間不敢出門了!”上官銳說。他告了罪,出去換衣服。
陳璞使勁忍著笑,板著臉對商成說:“我五太爺爺沒招惹過你,你四處說他的壞話,回頭當心他不會饒過你。”
“我這是實事求是,既沒夸大又沒造謠,當心他做什么?”商成說,“再說了,如今他尋誰的不是都行,就是不敢尋我的不是!”
這話說得底氣十足,別說是陳璞,就是一屋子的歌伎舞姬都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陳璞沉吟了一會,實在想不出商成的底氣到底是從何而來,試探著問道:“…他有把柄捏在你手里?”
“沒有。”商成說,“不過我手里捏著他親筆寫的借據。他敢尋我的不是,那說不得了,我只能教他還錢。”
陳璞又咯咯地笑起來。現下為了東倭錢三口的借款,好些宗室手里都掏不出現錢了,家里的糧食、土地、器物和房舍庭院又是死物,并不是說要折現錢就能折現錢的。況且如今京畿百業凋零,土地糧食的價錢一路走低,往常年份要賣到二百千的畝產二百斤的上上田,如今連百五十緡不值。重陽節的時候,她姐南陽還和她商量,想邀她合伙把谷家在區家河東岸的那百六七十畝的土地買下來,可兩姐妹在一起湊了半天也沒把錢湊齊,又不想去向商成借,只好先把事情放下。她跟南陽還互相地安慰說,反正東倭借款還有二三筆,地價肯定還要跌,過段時間等谷家實在撐不住熬不下去了,再出手也不遲…
田岫并不覺得這事有什么好笑。她還惦記觀天儀的事,拿了根銅管,再對商成說:“應伯,我們按照你的指點,把銅管銅帽都做好了,玻璃的鏡片也磨出來了,卻遲遲地做不出你說的那種觀天儀。你看…”陳璞也幫腔說:“你指點下青山吧。她馬上就要出任專利司的員外郎,能把觀天儀做出來,到時候說話也能硬氣些!她說話硬氣,工部臉上不也有光彩?”
商成本來漫口就想說自己也不會做什么觀天儀觀地儀的一一他本來也確實就是不會,可陳璞把話說到這地步,他就再沒有退縮的余地了。嘿,這家伙可真是什么話都能說!田青山在專利司說話不夠硬氣,與他有什么相干?況且他也不是工部尚書,工部光彩不光彩的,未必還能給他發獎金?
他還是接過田岫遞過來的銅管,擰下銅帽,一頭裝凸鏡一頭裝凹鏡,拿起來一看,望出去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換了個鏡片,還是一樣;再換個鏡片,昏昏沉沉地似乎能看見點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看見,稍微多望兩眼,就覺得眼睛有些難受;再換一個鏡片,倒是影影綽綽地倒是能看見點什么東西的模糊輪廓,可惜他望著的是對面的墻壁,上面只有字畫,這模糊的輪廓到底是什么,實在是太費琢磨了…轉眼間他就把一匣十二個鏡片顛倒著全試了一遍,效果都是一樣,什么都看不見。他咂著嘴,又換了根銅管,然后依法炮制一遍…四根銅管都擺弄一回,最好的結果居然就是剛才那個能看見一些輪廓的組合。
有這結果就算不錯了,他并不怎么覺得失望。想來這些鏡片銅管什么的都被工部的人試驗了不知道幾百遍了,那么多人都沒找出頭緒,他怎么可能一接手就有重大發現?再一個,工部制出玻璃也沒多長時間,很多問題都沒得到完善的解決,所以玻璃的質量很不穩定。他估計,這些鏡片的密度應該很不均勻,所以光的折射一一好象是叫“折射”吧一一光的折射也受到影響,彼此很難契合組成有效的單元…
他胡思亂想著,手上也停了下來。他把這兩片看起來能派點用場的鏡片放在一邊,開始仔細地在腦海深處尋找著關于望遠鏡的殘余記憶。時間太遙遠了,他能回憶起來的只有一個什么“小孔成像”的理論基礎,其他的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名詞和一兩個記憶比較深刻的小故事。比如意大利人伽利略制作了很有名氣的天文望遠鏡來觀察月球和太陽,這種簡單的望遠鏡還被人用他的名字命名為“伽利略望遠鏡”;因為伽利略用這種望遠鏡觀察太陽時沒有使用有色鏡片,最后眼睛都被太陽光害瞎了。但他好象又記得,在哪本書上讀到,伽利略是因為宣傳日心說,結果被教庭抓起來之后受迫害而失明的…他還記得,有一種用三塊凸鏡組成的望遠鏡,比伽利略望遠鏡更加先進,然后再加上棱鏡還是金屬凹鏡的,就成了反射望遠鏡…這個名字教他有些迷惑。有棱鏡參與工作的望遠鏡,應該叫折射望遠鏡吧?怎么會起個名字叫“反射望遠鏡”呢?再仔細地想一想,他還隱約地記起兩個和望遠鏡有關的小故事。一個故事是說荷蘭人發現了望遠鏡:一個商人看見孩童拿著兩片鏡子玩,然后他在孩童的游戲中發現了望遠鏡的奧秘;另外一個故事是說商人在檢查鏡片質量的時候,無意中把一塊凸鏡和一塊凹鏡擺在一條直線上,然后透過鏡片,發現遠處教堂上的十字架清晰得就象在他眼前一般,然后發明了望遠鏡…
他忽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什么!
把凸鏡和凹鏡擺在一條直線上?
對,這個才是重點!
他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兩塊單獨放在旁邊的鏡片,凸鏡在前凹鏡在后,望著對面墻上掛的書畫稍微了一下距離,剎那間,那幅草書的李白《少年行》就被“拉”到他的眼前,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卷末題跋的那幾個胖乎乎的草書:
“濠州常秀酣醉潑墨”
最后一個“墨”字的“黑”頭伸胳膊踢腿地,恨不能破紙而出,可下面的“土”字旁偏生就是不配合,四平八穩地巍然不動,結果造成“墨”字的上下兩截實在是動靜太過分明,看起來倒象是兩個字一般;因此題跋似乎更應當讀做“濠州常秀酣醉潑黑土”…
“…潑黑土!好書法!”商成大笑著稱贊了一聲。他一把將兩塊鏡片塞給站在他背后急得跺腳的陳璞,轉過臉指著書貼對換了衣服回來的上官銳說道,“那幅《少年行》我要了。”
上官銳馬上吩咐纖娘子去把常秀的那幅字摘下來。
陳璞已經發現了兩塊鏡片的神奇之處,比劃著把雅室中各處都打量了一番。田岫更是舉一反三,抓起那匣子鏡片,直接站到了窗欞邊,一片接一片地試驗。這里是在三樓,高出地面四丈多近五丈,視野極其開闊,不僅能俯視整個東市,更能遠眺到皇城。此時已經是酉正時牌,暮色悄然臨近,遠處高大的鐘鼓樓就如同一個即將陷入顯然沉睡的巨人,慢慢地隱進暮靄之中。東市西南角的朝天寺藏經塔,率先升起六串薄紗黃燈;這仿佛是個信號,眨眼間,街市兩邊的各家酒樓歌肆茶坊店鋪門前的燈籠漸次點亮,隨即“井”字排列的四條街衢上的二三十座燈山火坊驟然間大放光明,占地足足九坊的偌大東市,瞬間就成了火樹銀花的世界。與此同時,西邊十數里外也升起一大蓬沖天的光華,正與流光溢彩的東市遙相呼應。那里是西市,是上京這座不夜城的另外一個繁華勝景的火紅去處…
田岫立刻就從一匣子鏡片中找出三個合用的凸鏡和凹鏡。每一組都能清晰地看到一里地以外的幾座燈火牌坊,甚至細致地調整相對位置之后,她還能分辨出兩座牌坊上的大字:
出入平安家泰戶詳 這種匪夷所思的景象讓她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腿腳都有些顫栗。她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她已經站在了一扇高聳入云的城門之前,只要她輕輕地用手一推,隱藏在大門背后的世界就將出現在世人的面前。而這,將會是一個古老而嶄新的世界…
她深深地呼吸著,努力地讓自己鎮靜下來。她現在要做什么?她應該做什么?對,是的,她要記錄下這兩個鏡片之間的正確距離!不,不是的!她不需要記錄這些。這些文書隨時都可以記錄,然后按照這個尺寸去制作銅管和銅帽就好了,就完全可以做成一個觀天儀一一雖然它暫時只能用來“觀地”!可是,只要有了這樣的成功經驗,慢慢地摸索下去,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制作出真正的能夠觀察天象和星宿的觀天儀!
不!不能這樣做!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那扇大門的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她必須要看看那個世界,是不是真象商燕山說的那樣浩瀚而壯闊。那里有恒星,有行星,有衛星,太陽上有黑子,月亮上有月海,土星還有衛星…
她迫切地想去見識這個世界!她急切地想去認識這個世界!她一刻也不能等了!馬上就去;就是現在!
冷靜!冷靜。她呼喊著自己的名字,告誡著自己冷靜下來。想一想,現在該做什么。認真地想一想,想一想…
哦,是了,觀天儀!她想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觀天儀!需要先把觀天儀造出來,然后她才能借助它來實現自己的夢想。
她有些茫然地轉回頭,陳璞立刻就把她手里的幾塊鏡片都搶了過去。
她搶到商成的身邊,急切地問道:“怎么做觀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