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后,就到了麥收的時候。
上京周圍大片大片的金黃色麥田,幾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得光禿了。大抱大抱的麥桿躺在田埂邊,等著人來搬回去。大人們已經開始在村莊里的院場上忙碌了,地里只有偶爾的一兩個拾麥穗的懂事娃娃。這些娃娃知道大人們種地的辛苦,也想幫上一點忙。他們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里低著頭走來走去,手里攥著可憐巴巴的幾顆麥粒,希圖著能把掉到土縫里的糧食都找回來…
今年年成不錯。雖然入秋之后的天氣跟夏天比較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也不缺雨水,沒有造成明顯的旱情,因此,這是最近幾年中打下糧食最多的一年。特別是八月中下旬接連十數天的響晴天,更是讓曬麥子的事情變得輕松容易起來。勞碌了大半年的莊戶們,歇晌的時候都要蹲到門檻邊,看著鋪展在場院上的厚厚一坪黃澄澄的麥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估算著繳完秋賦、納了丁口錢、還上開春前租佃時說好的地租之后,自己還能剩下多少收成。隨著再一次心算得出那個不知道怎么確認過多少回的數字,滿足的笑容就漸漸地蕩漾在他們的臉上。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有人開心,自然就有人發愁;有人喜悅,自然就會有人傷心。在這個收獲的季節里,好心情的只有那些必須租種別人土地的佃戶,以及那些不得不租種一部分土地的下戶。而絕大多數的中戶和上戶,他們都在跳起腳來罵娘,他們罵天罵地罵糧商一一都是這些良心都被狗吃了的糧食商販,他們合伙把糧價壓得只剩往年的一半,讓大家盤算了大半年的各種念想通通落了空!至于擁有大量土地的大戶和鄉紳,他們已經發愁得連罵娘的力氣都沒有了。今天老天爺開眼,風調雨順,從開春翻地下種到仲秋下鐮收割,可以說是事事順當;這是多么難得的一個好年景呀!可是,如今他們看著家里滿倉滿囤的糧食,不僅感覺不到絲毫收獲的喜悅,取而代之反而是一種深沉的悲涼。按今時的糧價,誰收的糧食越多,誰就虧得越厲害!至于自家留存下糧食熬過這一段谷賤的時候,一般根本就不敢想。囤糧也是要花本錢的;囤少了沒意義,想多囤,一時間又哪里有那么合適的現成糧倉糧庫?總不能把糧食都堆在露天吧?
可是,發愁歸發愁,罵娘歸罵娘,該賣的糧食還是得賣。在意想不到的嚴峻現實面前,絕大多數的人都選擇了低頭。他們不得不把糧食賣掉。不賣糧食的話,柴油鹽醋醬這些少不得離不了的物事從哪里來?不賣糧食的話,娃娃的書還讀不讀、學還進不進?不讀書不進學,他們這些莊戶人又怎么改變自己家門和門庭,又如何改變自己和后人的運數?最最關鍵的,這些糧食不賣的話,連個囤放的地方都找不到!
賣吧。沒有辦法,只能賣掉。哪怕是虧蝕了本錢,也只能把糧食賤價發賣!好在他們都是中戶和下戶,土地不多,種出來的糧食除了夠吃之外,也就是換幾個閑錢花用而已。如今不單是糧食賣不起價錢,柴鹽醋醬布這些東西都比過去便宜了不少,這樣一算回帳,他們也不算太吃虧。
哼,算是便宜了那些爛肚腸的糧商了!且由著你們猖獗一時。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戳的家伙們,咱們走著瞧,有你們倒霉的那一天!
但糧商們也是有苦說不出。糧食賣不上價錢,這事根本就怨不上他們。唉,不曉世事的莊戶們還以為他們在中間攉取了多少的暴利,但他們自己心里很清楚,按如今的收糧價錢,再加上本金、人工、運輸、囤儲、發賣以及商稅這一系列的生意步驟買賣關節,等糧食運到城里再按市價發賣出去,他們一樣是在虧蝕著本錢。在商言商,說句心底里的話,其實他們并不情愿做這種虧本的買賣,但奈何自己營務的是糧食這一行當,而糧茶布藥這些大行當,想進去不容易,想出去同樣不容易一一官府壓根就不許他們不做!性命前途都捏在別人的手里,即便是虧本生意,他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認倒霉。嗨,別人虧本的買賣還能賺個好名聲,他們賠上了本錢,收到的卻是一片的罵聲。他們就象那只鉆進風箱里的老鼠,一頭是莊戶們罵他們是奸商,一頭是官府同樣罵他們是奸商,他們是兩頭受氣。就連只用花過去一半的錢就能買到同過去一樣多糧食的市井百姓,也同樣在罵他們:如今往來洛河上的船只比往年少了一半還多,關口碼頭的人力價錢都落到一天五十文以下了,好多人在碼頭呆一天,連一個活路都攬不到,怎么城里的糧價還敢拔得這么高?這幫黑心的糧販子,他們還讓不讓人活命了?
市井百姓對糧商的指責是毫無道理的。洛河上的船只減少,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京城的物價持續走低,商人無利可圖,當然就不愿意象過去那樣都把貨物運來上京發賣,洛水上的船只自然就會減少;洛水上的船只少了,在碼頭上做活圖生計的人自然就尋不到事情做,為了招攬生意,這些人只能把力氣賤賣,于是人工的價錢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走;這些人在碼頭上掙不到錢,肯定就更舍不得胡亂花錢,這樣一來,原本依靠著他們討生活的茶水鋪、小飯館、餅饃店還有別的許許多多的行業,也紛紛地陷入了蕭條,而在這些地方做活的人,他們的收入也必然會受到直接影響…最后,這種影響一直擴大到整個京畿地區的所有行業,并且開始向其他州縣蔓延。
這個事情的影響是如此之大,甚至驚動了一向不怎么關心民間疾苦的東元帝。然而東元皇帝擅長的是書法,應付這種事情,他連高屋建瓴的綱領指示都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嚴厲斥責以湯行張樸為首的宰相公廨,并要求他們必須限期解決。可朝廷從來就沒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對付,只能手忙腳亂地下著各種自相矛盾的文書和告示。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招來朝野的一片罵聲。擁有大量土地的鄉紳在罵,擁有少量土地的上戶中戶在罵,收糧的糧商在罵,買糧的百姓在罵,商賈們在罵,碼頭上的攬工漢子在罵,六部官員在罵,地方官員同樣在罵…
毫無疑問,在這一片罵聲之中,右相張樸是絕對的眾矢之的。因為國庫收入是在他為相之后才開始陷入了滯漲,去年甚至出現了倒退現象,所以朝堂內外的輿論對他十分的不利。人們不僅指責他的一些做法,而且懷疑他為相的能力。隨著他的個人威信受到嚴峻的挑戰,對他的置疑聲又在朝堂上出現了,局勢剛剛趨于明朗的左相之爭,似乎又有了再次陷入混沌的可能…
同樣是在這一片的罵聲之中,九月第一天的晌后,一份買賣契約在平原府衙門記錄備案。這是一份土地買賣契約,買方平原冉氏,以六千五百四十五千錢,購得上等熟地一百四十七畝,平均每畝只合四十四緡另五百錢。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管這樁土地買賣的背后還有什么別的內容沒有寫進契約,田畝單價跌破五十緡已經是無法否認的事情,而土地價錢的連續下跌似乎也是不可逆轉的趨勢!通過京西雀兒市上土地買賣中間人的口口相傳和奔走相告,只用了三天時間,京城里想賣地的賣家和想買地的買主,都得知了這個消息。京畿土地價格應聲而落,雀兒市的土地交易交割,從堅持了三十多天的每畝六十緡的底價,直接滑落到五十五緡一畝。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就在之后的一兩天里,上京地區的糧食、茶葉、絲綢、布匹、皮毛、藥材、人力等等行當,也都重新調整了價格,紛紛降價半成到一成…這是一個幾乎沒有受益者的過程,所有的參與者,不管他是人工、顧主還是商販,通通都是受害者;就連衙門和朝廷也不能幸免。大趙的各種稅收之中有一大半的稅種是按比例征收的實物稅,比如土地稅是二十稅一,商稅是逢十抽一,官府征收到的糧食和布匹等物事,錄入帳冊卻是分走實物帳和折錢糧帳。實物帳倒是無所謂,折錢糧帳上的數額卻必然要隨物價調整而出現下降的趨勢。物價普跌的當天,京畿各州縣頓時是哀號聲四起。誰都知道,憑這樣的賦稅帳冊,戶部那里肯定過不去關口,今年的吏部考評更別指望了,能有個“中平”的考語,大家就該都去燒香還愿。
蕭條的不僅僅是京城,它很快就向西蔓延到鄭州和懷州,向北傳播到滑州和相州,向南走到蔡州和信陽,向東也邁過了單州。它甚至影響到了江南和楚鄂這些糧食和茶葉的重要產地。據常州府的最新呈文,當地八月份糧食交易比往年減少兩成,糧價則下跌了成半,茶葉絲綢瓷器藥材等大宗交易也都有價跌量縮的現象發生。常州府還在呈文中猜測,這很可能就是受到了上京糧賤價跌的影響…
…就在京畿的蕭條開始向周圍地區擴散的時候,蔣摶又一次來到商家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