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香客大都在陸陸續續地朝山下走,壽山上的人已經變得稀少起來。但商成他們來得依舊很不巧;當聽說他們的來意之后,接引道士告訴他們,他們來得太晚了,坐落在山頂最高處也是“黃燈賞月”最佳去處的軒轅宮,眼下已經找不出多余的座席,實在沒有辦法安置他們。要不,臨時給商成他們在軒轅宮前的場院里安排個闈席?
冉臨德并不在意在哪里賞月。能在軒轅宮的殿閣廻廊上看月亮當然不錯,在場院里找個地方看月亮當然也可以,反正他是陪著商成來轉悠散心的,只要商燕山高興,怎么都無所謂。
但商成不答應。兩個人天沒亮就出發,從正北到西南,光是繞著上京城便走了小半圈,再從京城到壽山腳下,三個多時辰差不多走了一百里路,累得人困馬乏,難道就為了在場院里坐個闈席?這不是玩笑嘛,他在哪里不能過仲秋!他和冉臨德今天來壽山,奔的就是“黃燈賞月”的名頭,要是不能坐到軒轅宮最上一層的廻廊里,那還能算是黃燈賞月嗎?
“實在是沒有辦法。”接引道人為難地說,“宮閣上確實是再找不出一間座席了…”
他一邊和商成他們客氣地作著解釋,一邊拿眼角余光打量著商成的幾個侍衛。從侍衛們的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勢,他可以斷定商成的身份非同一般。就是跟在一旁的冉臨德,雖然是一身鄉紳的打扮,但跟在商成身邊,神情鎮靜口氣平淡舉止從容,又哪里象是小鄉紳的做派?
冉臨德見接引道士似乎是覷出了商成的來歷,就笑著說:“道人,這位是去年才奉調從燕山回京的應縣伯,如今拜將上柱國。他可是慕你們黃燈觀的大名而專程前來的。一一今天你無論如何都想個辦法,在殿閣上面給我們安排個好位置!”末了一句話卻帶出不容置疑的口吻。
接引道人的臉色有點難看。他是見過場面的人,并不覺得縣伯有多么不得了;黃燈觀也不是什么小去處,平日里來這里設壇祈福的貴人不少,他還認識幾個親王國公,因此并不擔心商成能把黃燈觀怎么樣。可上柱國就非同一般了;尤其是當他聽說商成是從燕山來的,第一個記起來的就是去年大破黑水城的孫復,然后就是取得窮山大捷的郭表!郭表以前來過黃燈觀,他有點印象,所以他能斷定眼前的絕對不是郭表一一那就只能是孫復了!這可是孫復呀,正當朝廷重用的柱石上將,可不能簡慢了…
他咬著牙想了想,似乎是在下很大的決心,說:“既然這位就是孫將軍一一這樣吧,你們去軒轅閣三重東廂第二間閣室!”
商成沒聽清楚他怎么稱呼自己的,只聽到有個好地方賞月,立刻就高興起來。倒是冉臨德很清楚寺院道觀里的規矩。他找接引道人要來功德簿,寫下一筆二百貫的功德;當然這“功德”是記在應縣伯名下。
領著商成上殿閣的時候,接引道人還在絮絮叨叨地向商成告罪。這絕不是道觀故意想要私瞞這些閣室,而是經常會有貴客臨時起意來到黃燈觀,為了不讓這些客人們乘興而來掃興而去,哪怕來賞月的人再多,殿閣再緊俏,道觀也只能把這些地方都空置著。
商成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走上二重閣的時候,廻廊上突然快步走過來兩個人;在他們背后還有一個人亦步亦趨地緊緊隨著,似乎在向前面的兩個人解釋著什么。看來,這里應該是發生了什么矛盾,有人負氣而走。
商成停下腳步,站在樓梯口等著那兩個人。他盯著其中的一個人問道:“出了什么事?”
李穆怎么都沒想到會在黃燈觀遇上商成,他驚訝地問:“你怎么也在這里?”
商成根本沒理會他的話。他見李穆的臉色鐵青,截口就又問道:“有人招惹上你們了?”說著話就去看田岫。田岫的臉上一片通紅,連牙關都恨得咬緊了,腮邊肉一突一蹦地跳著;她的眼睛里不止閃爍著憤怒的火焰,眼底還閃爍著一些晶瑩的光芒…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有人在羞辱田岫!他很清楚,李穆和田岫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能把他們氣到這種程度,不顧儀表拂袖而去,想都不用想,必定是有人當著面對他們說了很難聽的話一一無非就是拿田岫來說事…他頓住腳步手一揮,眼睛里寒芒一閃,就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去,都給我拿下!”
隨著他的話,蹬蹬蹬樓梯一陣亂響,他的幾個侍衛就躥上來。李穆和田岫都還沒做出什么反應,如狼似虎的侍衛就從一間閣室里老鷹捉小雞一般拖出幾個人。
商成掃視了那一群既驚且怕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這伙人都不象是平常人,一個個都是幞頭紗衣步鞋,有的腰間掛著玉佩,有的腰間還懸著寶劍,年歲卻是老的老小的小,有的頭發胡須都斑白了,有的卻連頦下的胡須都還沒有蓄。他冷笑一聲吩咐說道,“先捆了看管起來,回頭交去平原府衙門。你們膽子不小呀,竟然敢羞辱朝廷命官,我倒要看一看,你們誰能逃得掉!”
這伙人里面也有見過世面的,一邊使勁地掙扎,一邊驚怒交加地叫嚷:“你敢胡亂捏造罪名?!羞辱朝廷命官?你幾時看見我們羞辱官員了,又有誰人能夠做證?”
侍衛抓人的動靜不小,這些家伙鳴冤叫屈的聲音更上,登時就把軒轅宮上下幾重殿閣里的客人都驚動了。這時節廻廊上七八間閣室的門都打開了,人們全都簇擁到門口來張望;樓上樓下也有人在探頭探腦。這里沒有誰認識商成,但認識李穆和田岫的卻有不少,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幾個被商成抓起來的家伙也被人認出來:兩個太學生,一個大成宮教授,還有四五個都是素有望名的外地趕考舉子,還有一個是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暫師一一就是追著田岫陪小心的那個人…
有人圍觀,那個家伙喊叫得更加大聲,似乎這些旁觀者給他帶來了勇氣和膽量一般神農之妖孽人生。他惡狠狠地瞪著商成,說:“無憑無據,你有什么理由索拿我等,又有什么理由去衙門告我們?這里有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你更不要想什么屈打成招的搗鬼伎倆!你要是敢屈打成招,朝廷不會放過你,我等更是不會放過你!”這人說得興起,最后甚至拽出一句文來:“猖狷豎子,且勿空言虛嚇厥辭不予!”
他的這句話立刻得到同伴的聲援。他們幾乎是聲淚俱下地痛斥商成的胡作非為。
商成正想拉著李穆和田岫一道上樓去,找個清凈的地方先讓他們消消氣,再讓他們來決定怎么處置這伙人。再怎么說,李穆和田岫也是同這些人一道來黃燈觀。偏偏這家伙的口氣不是一般的囂張,還張口“豎子”閉口“猖狷”,還說什么“厥辭不予”一一遭他娘的,無憑無據就治不了他的罪?他轉過身來,慢慢地揭起眼罩,熟視著那伙人良久,直等到那些家伙一個接一個地閉上嘴,他才撇著嘴輕輕一笑,說:“很好。我本來還想給你們留條活路的,既然你們不珍惜,那就沒有辦法了。一一臨德公,沖撞大將軍鈞駕,是什么樣的罪狀?”
“稟大將軍,這是輕慢之罪;依軍法,當斬。”冉臨德低首垂目聲音清朗地答道,“不過,這幾人不在軍籍,又都有功名在身,不能依憑軍中禁令處置。當細致其事,然后移文地方,乞奪其人身份,再甄別論處。”他的這番話不卑不亢,又有理有節在理在情,周圍的人聽到之后,雖然心里都很是好奇他與商成的身份來歷,但也紛紛點頭稱善。但他的下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但大將軍與人相約議論緊要軍情,這些人竟能預先打聽出時間地點,并先一步設局羈絆,覬覦軍機,此乃探軍之罪!為守機密,此等人便不能移送地方,可交由西岳廟兵部大獄嚴加拷問,務必追查出背后指使之人!”
這才是真正的攀誣構陷!
聽說要被送進兵部大獄,那伙人之中立刻就有一個人嚇得腿腳發軟。周圍的旁人里也有人知曉兵部大獄的底細,趕緊拖著熟人朋友就向后退走,同時悄悄地警告別人,千萬別撞進這樁麻煩事里一一進了兵部大獄,不死也得脫上幾層皮!
李穆看了看睜大眼睛呆望著一旁不吭聲的田岫,長嘆一口氣,拉住商成的胳膊小聲說:“子達,算了。這些都是讀書人,功名來得不易。再說,這事也不能聲張,傳揚出去,只怕,只怕…只怕有損令名。”
商成瞥了李穆一眼。他很明白,李穆這話說的不是他。只為了一個歌姬,他都敢在正旦大朝會上當著東元帝的面跟別人打架,哪里還有什么好名聲?李穆這是在幫田岫說話。雖然田岫受了大委屈,但這件事情傳出去的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因此這事它絕對不能夠擴大!他想了想,把眼罩重新拉下來,吩咐李奉說:“讓這幾個家伙通通具結畫押!”又對那伙人說道,“你們運氣,有人替你們求情。具結畫押之后都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們!但我把話先撂在這里:要是我改天聽說了什么風聲,你們這幾個家伙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滾去守烽火臺!”說完轉身就拽著李穆讓著田岫上了三樓。
在旁人的注視之下,那幾個家伙哭喪著臉,被侍衛逼迫著寫下供狀,又按了手印,這才灰溜溜地掩面而逃。
在軒轅宮二重殿閣上發生的事情,讓今天的黃燈觀賞月又多了一樁談資。那些倒霉蛋的遭遇就不說了,人們更關心的是商成的身份一一這家伙說話的口氣那么大,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來頭?
商成的底細,很快就被人從接引道人那里打聽出來:這位就是去年踏破黑水城的孫復孫仲山!
哈呀,原來是孫復孫大將軍!孫大將軍橫掃大漠功勛卓著,威名赫赫之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呀!既然是他,那就更怪不得了;能一舉攻克黑水城的人,說話時口氣大一些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