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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0)在操典會議的背后

  兵部衙門的操典會議結束的時候,還不到午時。商成本來想著當天就回莊子,可突然之間湯行代表宰相公廨向自己當面征詢燕山提督的人選問題,于是他就改了主意,不忙著回去了。他覺得,很可能自己前腳才進莊子,后腳就會接到回京開會的通知。因為象燕山提督換人這樣重大的人事調整,宰相公廨不可能繞過幾位在京的上柱國擅自主張,肯定會召集大家開一兩次會,說一下諸序做下的“好事”,再強調一下燕山衛當前面臨的嚴峻形勢,最后才由湯行或者張樸提出兩三個新的燕山提督人選,讓大家來決定,誰比較合適;哪怕兩位宰相都看中了張紹,也必然會全力支持張紹出任燕山提督,但這個會議依然會召開;因為這樣才是正常的官員任免程序。他認為,這個會議短期內就會召開。與其來回地折騰,他還不如就守在縣伯府里等著開會。

  可是,他在城里停留了兩天,卻始終沒有接到去宰相公廨會議的通知。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由于自己過于關心燕山衛的情況,因而忽視了其他的事情。諸序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燕山了,也絕不能讓這個人繼續擔任燕山提督,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對于兩位宰相來說,燕山的事情卻并不是當下最需要關注的。他們最關心的,一是朝野上下對工部的彈劾,二是在剛剛結束的兵部會議上做出的決議。只有在這兩件事情都得到解決之后,他們才會把目光投向燕山。尤其是第二件事情,更是關系重大。這個在兵部正堂上做出的決議,它牽涉的絕不僅僅是楊度和嚴固兩個人的輸贏勝負,也不是兩個派系勢力的起伏消漲;它的影響范圍也絕不可能只停留在軍營里!接下來,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將受到它的影響!直到現在,商成都不明白湯行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更想象不出這件事情發展到最后究竟會導致什么樣的局面。他猜測,或許就連湯行和張樸他們自己,對最后的結果都不是很清楚。他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湯行在休養大半年之后突然走出來重新主持宰相公廨的原因…

  既然短時間里宰相公廨不可能就諸序的問題召開會議,商成也不愿意在城里繼續呆下去了。城里馬上就是風一股雨一陣的,他不耐煩看見這些事,還不如莊子里安靜自在。

  說走就走。第二天天才麻麻亮,他便爬了起來,趁著天涼快,帶著幾個侍衛就離開了縣伯府。

  出外城的時候,他瞧見了陳璞和南陽。這兩姐妹都是一付仕子的裝扮,騎著駿馬,還帶著女侍和扈從;看樣子象是要去赴什么邀約。

  他羈著青驄馬靠近過去,先和南陽打了個招呼,隨口問陳璞說:“你們這是去哪里?”

  陳璞沒應他的話,只是很驚訝地望著他,愣怔了一下才反問道:“你怎么還沒回去?”

  商成頓時無話可說了。這話問得可真是希奇;他回去不回去的,難道還要先向她稟報一聲?他含混地說:“臨時遇到點事耽擱了兩天。”又問她,“你和你姐帶著這些人,是去哪里?”

  “…女媧山。”

  商成馬上感慨地說:“呀,那可是好地方。”他聽說過這地方,離上京城大約五十里,因為山中有個大巖洞被人穿鑿附會成女媧摶土造人的地方,于是就有了這樣的名字。不過,這個地方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氣,還是因為幾十年前的一樁舊事。高宗年間,一個姓劉的舉子進京趕考,走到女媧山那個地方的時候,恰好天就黑了,他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就合衣睡在山上的女媧洞里。在他熟睡的時候,女媧娘娘給他托了個夢,告訴了他那場大比里的策論題目,結果他在那年的禮部大試里他一舉奪魁中了狀元,還做了高宗皇帝的女婿當了駙馬,最后官至文英殿大學士拜太子少師,成為無數讀書人心向往之的成功榜樣。女媧山上的那個山洞,也因為這個走運的家伙,而成了一處進京趕考的舉子們必然要去虔誠瞻仰的勝地。在那里走動的舉子眾多,很多高門富戶就在山上山下修起了莊園庭院,一方面方便自家人消夏避暑,另一方面又能和舉子們結個善緣一一萬一這里面再出一個狀元呢?就算不是狀元,進士也不錯呀。又因為女媧洞前面有一個兩畝見方的池塘,青波碧水終年不涸,也有人把這里與上京另外一處勝景“碧湖金榜桂車擇婿”的碧落湖相比擬,把這里稱作小碧落,許多大戶人家沒出嫁的閨女,也會先來這里暗中挑選稱合自己心意的女婿。久而久之,這也形成了一種風俗。于是,每隔上三年,在禮部大試的頭一年秋天,女媧山總是熱鬧非凡…

  南陽說:“應伯,你要是有空暇,不如和我們一起去。”又說,“明天是文會,后天還有一場詩會。”說完就眼巴巴地看著商成。她真心希望商成能答應下來。她相信,不管是文會還是詩會,都不可能難倒商成的!

  這個時候,他們一行人已經出了城,來到了城外。道路很快就不象城門口那樣擁堵,變得通暢起來。商成和陳璞一左一右地簇擁著南陽,三個人并騎走在前面。商成說,“我去不成。”他沒解釋自己為什么去不了。想來南陽總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吧?

  南陽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陳璞隔著她姐對商成說道:“喂!一一我問你的話,你還沒說!你為什么到現在都沒回去?”

  “有點事情耽擱了。”

  “什么事?”陳璞一付很有耐心地模樣,繼續追問道。看來她是準備接過她姐沒有打破的那個沙鍋,把問題追問到底了。

  “唔,只是一點小事。不值一提!”商成含混地說。他還沒想清楚,到底該編個什么樣的瞎話來糊弄陳璞。

  “是不是和那天湯老相國留你下來的事有關聯?”陳璞似乎是自作聰明地說。

  “…嗯?一一不,沒關系。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嘛。”商成故意欲蓋彌彰地遮掩著。事實上,他就是想讓陳璞的思路朝這個方向走。人家湯老相國當時就說了,是私事;既然是私事,你總不好繼續追問下去吧?

  “哦。”陳璞點了點頭。她似乎放棄了。可惜的是,緊接著她就斬釘截鐵地說,“我不信!”她對南陽說,“姐,你看見了吧?我都說了,他們這些人,心思全都在肚皮里,一個個以虛為實以實為虛的本事都大得很,虛虛實實真偽莫辨,你想從他們的嘴里聽到一句老實話,根本就不要去妄想!你信不信,他剛才是故意這樣支支吾吾地和我說話的,看上去是在幫著湯老相國遮掩,其實是巴不得我能這樣想一一我總不能追問湯老相國的私事吧?”說著她讓馬匹緩了半步,側了身扭過臉來凝視著商成。“應伯,”她特意叫了商成的封爵,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一一應伯,我說的沒有錯吧?”

  商成哈哈一笑,全然沒把自己的搗鬼伎倆被人當面揭穿當回事。

  “到底是什么事?”陳璞還是不罷休。

  商成沉吟了一下,問她:“你真想知道?”

  “不想!”陳璞很干脆地說,“該當我知曉的,我早晚都能知曉;不該當我知曉的,自然有不該當我知曉的理由。”

  商成笑了笑沒有言傳。

  “對了,我有點事要和你說。”陳璞羈著馬繞到商成身邊,小聲地說,“那天在兵部會議的時候,張相說,由右神威軍來試行新操典,我看見有好幾個人的神色都不對。楊國公負氣是肯定的,因為張相他們拉了偏手;可是,為什么嚴國公的臉色也那么難看?難道他還不滿意?雖然他和蕭老帥有了隔閡,可右神威軍畢竟也有他的心血。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使他不滿了?”

  商成瞥了一眼另外一邊的南陽。他和陳璞的情誼非同尋常,他有責任也有義務在關鍵的時候指點一下戰友;而且,從四次操典會議的情形來看,她在軍旅間也是漸露頭角,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如今已然與上官銳等人同儕,很多事情他已經可以同她一道商量探討了。只不過,身邊還有一個南陽,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這些話到底說還是不說呢?如果說的話,又該說到什么樣的程度呢?

  “我姐已經知道了。我和她說過的。”陳璞說。她抿著嘴唇沉默了一刻,抬頭望著被日頭曬得白晃晃耀眼的官道,既象是在向商成解釋,又象是在自言自語,低著聲音慢慢地說道:“雖然我的心思慢,很多事一時半會地根本反應不過來,但這回能參加會議,其中意味著什么,我能體會出來。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責任,又想不明白為什么張相他們為什么會這樣做,臨時還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于是就想到了我姐。”她頓住話,偏過頭,昂起臉來仰望著商成。她相信,商成能聽懂她說的話。

  商成當然聽懂了。陳璞是“臨時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所以她才去找了她姐南陽。雖然他不是很清楚這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是誰,但毫無疑問的是,自己應該也是這些人之一;不然剛才陳璞也不會一再地追問他過去兩天都在做些什么。同時他也聽明白了,陳璞最信任的人,應該就是南陽了。

  他轉過臉,有些抱歉地看了南陽一眼,然后問陳璞:“那,你們商量出個什么結果?”

  陳璞繃著臉,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又或者是在努力地鼓起勇氣,然后才說道:“湯相和張相,他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滿意楊度。使他們不滿意的,好象應該是嚴固…”她的話吞吞吐吐斷斷續續,顯然是對自己的判斷一點信心都沒有。“但這又毫無道理。它說不通!既然張相他們不滿嚴固,為什么把新操典交給右神威軍試行呢?當年蕭老帥離開右神威軍的時候,接任軍司馬的就是嚴固…”

  商成打斷她的話,說:“你為什么說張樸他們不滿意嚴固?理由何在?”

  “不是我說的。是我姐說的!”陳璞泄氣地說。她也覺得她姐說得對,但就是找不出一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

  商成轉過頭去望著南陽,很想聽聽她的解釋。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心癡迷在書法上的南陽,竟然能夠做出這樣的判斷。

  “…唔,我是這樣想的,”南陽說話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那什么,安國公不是一直呆在隴西的么?他在澧源大營應該沒什么特別體己的人;即便有,那些人也肯定更加親近蕭老將軍一些。可他才回來大半年的時間,就,就收攏了這些人,還把輔國公逼到那樣的窘迫地步,顯然,即便是沒有張樸他們的幫忙,他早晚也能收拾起澧源大營里的禁軍。既然是這樣,那張樸他們為什么還要去得罪輔國公呢?他們完全可以學那刺虎的管莊子,靜觀虎斗,這不是要比現下要輕松得多?可他們偏偏就去拉了偏手,偏幫了根本就不需要幫忙的安國公。這是因為什么?”

  商成一下就笑起來。是他在等著南陽的解釋,結果反而變成南陽找他要解釋了。

  他沉默了半天,直到青驄馬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輕輕地吐出三個字:“成都王。”

  陳璞皺緊眉頭,無論如何都思量不出這事與她的皇兄成都王有什么干系。南陽的眼睛里卻是光芒一閃,“啪”地拍了下手掌,點頭說道:“我明白了!”

  陳璞先是望著商成,見商成點出成都王之后就閉上嘴再不肯說話,馬上就繞到她姐身邊,著急地催問究竟是怎么個道理。

  南陽問她妹妹:“我問你,安國公是不是和六哥越走越近了?”

  陳璞迷惑地點了點頭。嚴固和曾敖是支持她們的六哥成都王做主甘泉宮的,這件事宗室里還有誰不知道,用得著現在再問一遍?

  “六哥有安國公的支持,相比七哥就更占了上風,所以張相他們才站出來,把那什么操典交給了右神威軍。”

  陳璞擰著眉頭仔細想了半天,最后還是搖頭。她依舊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嚴固、楊度、六哥、七哥還有右神威軍和新《操典》,這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亂得就象一團麻,讓她半點頭緒都摸不著。

  南陽知道,商成是絕不可能談論天家以及宗室里的是是非非的,而陳璞的心思遲見事慢,于是就耐心地給妹妹譬說其中的關鍵:“安國公和六哥走得近,六哥的機會就比七哥大得多;但張相他們不希望是六哥,所以就把操典交給了右神威軍,擺明了姿態要在澧源大營的事情上支持安國公。輔國公本來就有些不敵安國公,了不起也只能算是勢均力敵,眼下安國公得了宰相公廨的支持,必然更加地變本加厲。這樣一來,人單力孤的輔國公就必須尋求別人的援手。可是現在能幫上他的人,還能有誰呢?”

  “谷鄱陽,”陳璞說,同時把目光投向了商成。

  “鄱陽侯一直都在幫著他,可事情不也到了現在的地步?”南陽說。她也看見了陳璞的目光,笑了笑,又說道,“應伯?應伯是不成的。他是賦閑的上柱國,手也伸不進澧源大營一一別人也不可能讓他把手伸進去,所以輔國公不到山窮水盡連稻草都想抓著救命的時候,不會求到他的家門。而且張樸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只要輔國公做了他們希望他做的事,他們就不可能再象現在這樣偏幫,所以輔國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七哥!這樣一來,六哥有安國公,七哥有輔國公,兩邊又是勢均力敵,將來,將來…將來就誰都說不好了。”

  陳璞張開嘴,使勁地瞪圓了眼睛。她簡直無法想象,這些人的心頭到底轉著多少的彎彎繞繞!一個操典的試行而已,不僅算計了兩個上柱國開國公,居然還把她的兩個皇兄也一起拖了進來!

  南陽沒理會她的驚愕,轉頭問商成說:“先生,我還是有些地方不很明白。這是不是說,張樸他們既不希望是我六哥,也不希望是我七哥?那他們…”

  商成搖了搖頭。按大趙現行的政治制度,宰相公廨是全國的中樞,而宰相的管轄范圍極大,皇帝不過是國家的象征而已,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塊橡皮圖章,所以湯行與張樸他們其實并不怎么在意到底是成都王做太子,還是濟南王入主甘泉宮。他們之所以要把楊度推到濟南王的一邊,只是不想讓這場太子位的爭奪這么快就結束罷了。當然,把楊度推向濟南王,也很有可能是張樸他們和濟南王取得了什么默契。這一點非常可能!因為兩個皇子爭得越厲害,他們這些宰相的地位才能愈加地彰顯出重要,他們的話語才會更有說服力和影響力,他們才能有更加充裕的時間去實現他們的理想和抱負…當然,他不會對南陽說這些,只是很簡要地說:“只要天子指定了太子,這件事情就結束了。”

  南陽神情瑟縮,也搖了搖頭。天家的事情,遠比外人所了解的更加復雜。她父皇雖然是皇帝,但立太子這樣的大事也不可能獨斷專行,宗室的意見也不能不聽。至少她就知道,宗室里對太子的人選就有很多議論。還有人給她遞過話,讓她幫著在父皇面前說幾句好話的;她當時就拒絕了。

  陳璞還是想不通。她問道:“張相他們這樣做,有什么用意?”

  “清查詭田隱戶!”商成和南陽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一下,陳璞總算明白過來。當人們的目光被激烈的太子位之爭吸引的時候,張樸他們正好趁機大力推行《對核土地田畝告事》。她甚至想到,也許張樸他們會拿這份文告做文章,誰支持清查詭田隱戶,他們就支持誰!

  商成不禁對她這種天真的想法感到莞爾。這怎么可能嘛!成都王和濟南王身邊的人都是清查詭田隱戶政策的受害者,只要兩個親王沒昏聵到天怒神怨的地步,就絕不可能拋棄這些支持者,轉而跑去支持張樸他們。因為,只要他們那樣做了的話,到時候首先被拋棄的,只能是他們自己!沒有了這些支持他們的人,他們就沒有了群眾基礎;沒有了群眾基礎,自然也就失去了問鼎的機會。

  又走了幾里路,在官道的一個岔路口,他和兩姐妹分開了。他的理由是,他有一個一年多沒見面的朋友,恰好在這幾天里到京城來看他,所以他就不能去參加什么文會詩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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