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召開的第三次《操典》會議,是在第二天上午的巳時。
陳璞是在辰時末刻未到的時候,走進了舉行會議的正堂。
參加今天會議的人很多,除了楊谷嚴商四位上柱國之外,還有十幾二十個實職柱國,連掖庭衛和御林軍的正副首領也來了四五個。很明顯,今天召開的是一次擴大會議。
會議的規模是如此之大,與會的人的職銜又是如此之高,陳璞覺得有點緊張,同時也覺得有點激動。雖然掛著兵部侍郎、京畿行營副總管、澧源大營參軍副令以及別的三四個大小職銜,但這樣重要的會議,她還是第一次參加。在走上臺階的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脈搏大約都停止跳動了,望著正堂里圍著一張長案端然肅坐的金翅赤袍們,她甚至有了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在門口迎候的兵部官員給她指引了一下座位一一她是以澧源大營參軍副令的身份參加會議的,因此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澧源大營參軍正令上官銳的下首,就在右邊的第四個座椅。
她少少點了下頭,努力莊重著表情從容著步伐走進正堂坐下,低垂下眼簾默了一刻,感覺著別人不會再注意她了,這才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況。
主持會議的自然是副相兼領兵部尚書的曾敖;不過他還沒有到,長案北頭的座椅還是空的。東首第一位是楊度;這位老將軍的腰板拔得筆直,頭也昂得特別正,但因為有了商成昨天的話提醒,陳璞留意到,老人的目光確實不象過去那樣明亮得教人不敢直視了。楊度的身邊坐著的是谷實;谷鄱陽一力發起了東倭方略,又主持了對倭王前三口的貸款事項,從錢糧上保證了東倭方略得以順利執行,所以最近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精神卻比早前更加地矍鑠,眼睛里也是神采熠熠…
大約是察覺她在打量自己,谷實輕輕地向她點了下頭。陳璞也對這個鄰居報以微微一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沒在對面看見商成,想來他和自己一樣,都在坐在西首。她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商成就在上官銳的上首。眼下應縣伯正向前傾著身,微微勾著頭,捂著自己自己的腮幫子,愁眉苦臉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差不多快到巳時的時候,曾敖來了。今天的會議正式開始。
曾敖先向在座的將軍們通報了兩個好消息。第一樁消息是燕山衛在鹿河到留鎮之間的草原上設了個陷阱,伏擊了一支突竭茨人,打死了三十多個大帳兵,還抓了差不多人數的俘虜。這個消息沒在會場上引起什么動靜。自從三月份以來,隔三岔五就有這樣的捷報從燕山衛傳來,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了。對于這些捷報,眼下大家除了羨慕和嫉妒之外,基本上沒什么別的感覺。嘿,別的人想撈點實在軍功,那是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再瞧人家燕山,都把草原當成自家的園子了,想起來了就去捋一把蔥,記起來了就去拔幾顆蒜。娘勒個去的!大家都是倆肩膀扛個腦袋,怎么跟人家燕山衛的一比,就只覺得自己是后娘養的呢?
對于燕山的捷報,曾敖只是順口說了兩句,表示有這么一個事情而已。他的重點是告訴大家另外一個好消息,是蕭上柱國已經在西南動手了。駐榮州的三千兵馬做出向瀘州方向運動的姿態,爭取調動南詔的主力闊蠻與西江蠻離開戎州;與此同時,嘉州的五千人馬分兩路,一路南下直撲定康寨,一路抄小路殺向永安鎮,預備把定康寨的一支南詔人吃掉…
曾敖不愧是副相兼兵部尚書,記性不是一般的好,那么多的地點、城池、堡寨、兵馬、將領,他居然一個都沒記錯,連輿圖都不用,張著嘴一口氣就說了小半個時辰,直到把蕭堅報回來的方略說得再無遺漏,他才停下了話。
然后偌大的一間正堂里便陷入了沉寂。
在座的全是戴著四片雙疊以上的金翅幞頭的人,除了陳璞之外,就算只比較拍上司馬屁的本事,那也比一般的人強出不知道多少,所以曾敖的話音落下,不僅沒有人開腔,也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端盞喝水的人都沒有,人人撫膝端嚴正座,猶如廟里的泥胎塑像般一聲不吭。蕭上柱的用兵方略,有什么好議論的?又是誰都可以置喙的?話再說回來,嘉州到上京少說也是二三千里的路途,這消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發出來的,自己坐在兵部衙門里商討議論,除了招來別人的記恨之外,它還能有什么用處?
曾敖見大家都不說話,只好挨著個地點名征詢。第一個被他找上的人,只能是澧源大營總管楊度:“輔國公以為,嘉州行營的措置如何?”
“不錯。”楊度頷首說道。
在楊度之后,曾敖就該征詢嚴固的意見,因為嚴固是澧源大營副總管,不管怎么說,曾敖在問過楊度之后,就該找他了。可事情就是這般出人意料,曾敖居然跳過了嚴固,而找上了谷實:“谷侯覺得呢?”
谷實愣怔了一下,但隨即就在臉上露出個笑容,輕輕點著頭說:“很好。”然后便垂下眼瞼閉上嘴,盯著茶盞不再言傳。
按道理來說,在楊度和谷實之后,曾敖無論如何都該詢問嚴固的意見了,可今天就是這樣奇怪,兵部尚書似乎根本沒有看見坐在自己左首邊的澧源大營副總管,而是找上了嚴固下首坐著的商成:“應伯以為,這般措置可否妥當?”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覺察出曾副相的舉動里帶著別的意味,但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時卻又品不出來。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商成。
商成一只手捂著腮幫子,痛苦地擰緊了眉頭。很明顯,他突然犯了牙疼的毛病,說話都很困難了。
這個意外情況打亂了曾敖與嚴固商量好的步驟。在前兩次會議上,他們已經發覺楊度露出了疲態,尤其是上一次會議結束的時候,楊度差點沒能站起來。這老頭的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撐幾個時辰的會議與爭吵了。這就是他們的優勢所在。嚴固指出,不管楊度、谷實還有商成,他們都不可能對蕭堅的方略做出什么評價,這個時候他可以站出來把方略狠狠地夸獎一番,先從氣勢上壓倒對方,順便再把上午的會議拖過去。這樣,會議的時間毫無疑問會被拖長,等到最后楊度的體力不支,自然就沒有精力來和他爭奪試演新《操典》的控制權了。可惜的是,他的籌謀不錯,卻沒料想到商成竟然挑在今天來“牙疼”,他要是把會議的時間拉長,那么表情十分痛苦的商成十九就會跳出來說“改天再議”。就算曾敖讓會議繼續下去也沒用,商瞎子同樣有別的辦法對付,要是他托辭牙疼要去看大夫的話,誰還能攔著他?要是他走了的話,那今天的會議還開個屁啊,楊度和谷實絕對會扯出一大堆理由,把會議提前結束…
嚴固甚至都設想到楊度他們結束會議的最恰當理由了。“商燕山的意見與看法很重要”,有這一句就足夠了,誰都得捏著鼻子認帳。商燕山的意見很重要嗎?不見得。但這個道理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誰都不能把它宣諸于眾。盡管誰都知道現在他是被閑置了,但卻絕對不能說出來;畢竟朝廷也是要臉面的。再怎么說,商燕山也是才授的縣伯爵位晉的上柱國勛銜,結果轉過臉就被朝廷閑置起來,這要是傳揚出去,話肯定就難聽了:蜚鳥都沒趕盡,朝廷就把先把良弓藏起來了?狡兔還沒有死,宰相公廨就想著要烹走狗了?
不過,即便嚴固知道主意已經泡湯了,他還是要按自己的方略繼續下去。所以當曾敖最后問到他的時候,他還是照著早就打好的腹稿念了一通。
在他抑揚頓挫言辭鏗鏘地發言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楊度和谷實都用一種很值得玩味的眼神瞄著他,仿佛他不是在評判蕭堅方略的長短優劣,而是在戲臺上跳傀儡戲。這教他越說越是沮喪,越說越覺得商瞎子簡直就是個喪門星。但他還不能半途而廢,只能咬著牙繼續說下去…
等他說罷,他預先安排好的人又針對方略的一些言辭含混的地方進行了一番討論,總算把時間拖到了午時正刻。然后曾敖出來做了個總結,然后宣布:先休會半個時辰,兵部小伙房里已經安排好了伙食,大家先去吃飯;吃了飯再繼續會議。
陳璞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來。
她見商成還捂著腮幫子坐在那里,就走過去問他:“要緊不?不行的話,我叫個太醫來幫著你看看。”
“…這一陣好多了。”商成放開手,站起來說,“你不去吃飯?”
“當然要去。”陳璞奇怪地問他,“不去伙房吃,我還能去哪里吃?”
“進大內去吃啊。這會大內也開飯了吧,你可以去你娘親那邊蹭一頓好伙食。”
陳璞撇了下嘴,說:“我來兵部辦事,都是在伙房里吃。我娘親信佛,吃常齋的,父皇去了也是青菜豆腐豆腐青菜,怎么能和兵部的伙房比?”
這事商成卻是第一回聽說。他一邊走道,一邊樂呵呵同陳璞拉話:“頓頓青菜豆腐?不可能象你說的那么清苦吧?女兒節那天我陪家里人去槐抱李寺,中午也是在廟子里吃的齋飯,那湯里放了不知道多少香油,連蔥花都被香油裹在中間了…”
陳璞笑了笑,沒有馬上說什么,走了幾步路才反擊他:“你早年在槐抱李寺當和尚的時候,茶飯里也有這么多的香油?”
商成仰起臉哈哈地笑起來。他曾經做和尚的那段經歷是虛編偽造的,根本就經不起盤查,陳璞拿它出來說事,他也不想去做什么否認。
只不過,因為有陳璞的這句玩笑話,吃齋的話題是沒辦法再延續下去了。這是在兵部,過來過去的都是陌生面孔,很多話沒辦法說,兩個人急忙中也找不到什么恰當話題,于是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各自的臉上保持著平和的笑容朝小伙房走。
只走了兩三步,陳璞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兩個人這樣默不吭聲地走道,實在是太令人尷尬了!她正想說點什么打破這份難堪,商成突然一個轉身,嘴里嘀咕著“我拉下點東西得回頭去找找”,邁開腿就要急步而去。
也就是他轉身這一剎那,上官銳從拐角的地方轉出來,抬頭看見是他們兩個,點著頭打招呼說:“陳柱國,商伯,你們怎么也走得這么慢?”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商成直截上前攔下上官銳,裝出一付氣惱的模樣說道:“就是在等你!一一我說仲武老兄,你是不是全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上官銳怔了一下,剎那間心頭就轉了幾十個圈,硬是想不起來商成說的究竟是什么事。可看著商成的認真模樣,又覺得不象是在虛言欺詐自己。他只好嘴里打著哈哈,搜腸刮肚地去回憶究竟是什么事。
“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商成說。
“呵呵,”上官銳干笑了兩聲,搓著手歉然說道,“這個,這個,真的是不好意思啊…要不,子達你提醒一下?”
陳璞也停住腳步,瞪著眼睛直發愣。她再怎么也沒想到商成還有私事拜托上官銳幫忙。看兩個人一個喊“老兄”一個稱別字,交情不見得多么深厚,但也肯定不能說淺薄,可是他們倆一個是燕山系的人物,一個是蕭系的中堅,再怎么樣他們也不應該這樣親近啊。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好奇商成和上官銳到底有著什么樣糾葛往來,頓時便忘記了剛才的那點尷尬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