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原地區動則數百上千年歷史的古城名城相比,明州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設縣千余年的鄮縣被當時的中央政府重新劃分為慈溪、翁山、奉化、鄮縣四縣,增設明州以統轄之;“明州”的地名就此出現在歷史的長河中。當時明州的州治設在鄮縣。直到八十多年以后的唐穆宗長慶元年,州治才遷移到姚江與奉化江匯合而成甬江的三江口新城,即現在的明州城。
唐朝時,明州是與揚州、泉州以及廣州這些地方并駕齊驅的大海港。在每年的五六月間,東南風大起,無數的海船滿載著瓷器、茶葉、絲綢、成衣、書籍以及筆墨紙硯等文具,從明州出發前往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它們會在當地呆上差不多半年時間,一直要等到每年的十一月十二月西北風肆虐的時候,才會裝載著毛皮、藥材、木料、粗銅、金銀和朝霞錦、朝霞綢、魚牙綃甚至是奴婢人口等當地特產,披波跨海地重新回來。因為發達的海外貿易,唐朝年間的明州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名聲之大,甚至通過異域海商傳播到了千萬里之外。連羅馬教廷都知道,在遍地都是黃金和寶石的東方,有幾個無比富饒的城市,一個是用黃金鑄造的城市叫做“zaitun”,它屬于一個叫“Diamonds”的國家;還有個用白銀鑄造的城市叫做“nienni”,它同時還是nienni國的手段;還有因“Silk”出名的“Hann”,擊敗了強大的匈奴人的“Munhian”,以及擁有與奧林匹斯山上主神一般威嚴的“CaelestisKhan”一一傳說中,這位CaelestisKhan的憤怒會使一個幾十萬人口的城市在一夜之間化為齏粉。Deus,一夜之間就能毀滅一座幾十萬人的城市?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Constantinopoli,也不過是幾十萬的人口…
不過,現在的明州城卻遠不及一百多年前繁華。開元以后,唐朝的國力漸漸衰退,對邊疆地區的控制力不從心,吐蕃借機吞并隴右地區與河西走廊,北方的突竭茨人與東北的扶余人也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漸漸地發展壯大起來。在大趙立國之初,雖然吐蕃人因為內部原因退回了青藏高原,但突竭茨卻已然坐大,牢牢地控制住北方的草原,扶余人也借著地理上的優勢,一方面加緊與突竭茨爭奪草原上的牧場,另一方面又在頻繁南下騷擾大趙。百余年來,大趙與扶余人打打停停,戰爭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停止過。為了保持對扶余的戰略優勢,太宗年間,大趙關閉了北方重要港口萊州港,并下令各地不得與扶余人貿易,“舉凡販私者,滿百錢輒論罪;盈貫者,杖八十枷十天;五貫者徒一年;十貫者配軍戍邊。”雖然這個禁海令只是針對扶余,但高麗國與扶余接壤,形貌相似語言也相通一一兩國的官方語言都是長安腔的中原話,因此很難辨別出誰是高麗人誰是扶余人,于是大趙與高麗的貿易也受到很大影響。禁海令之前,明州每年往來高麗的千石以上大海舟不下二百艘,其余小船無以計數,禁海令實施以后三年的時間不到,大舟數量便驟減至每年數十艘。以后去往高麗的船只逐年遞減,到憲宗年間,常年往來于明州高麗之間的海舟只剩下十數艘而已。千石的大海舟不再向北方航行,百石的小海船自然也沒有膽量獨自踏上這條危險的航線,這條曾經繁忙無比的從明州和揚州出發去往高麗的海上商路,最終蕭條下來。在最為凄涼的東元十年和十一年,接連兩年,在明州市泊司登記去高麗的船只竟然連一艘都沒有。
向北的航線不再繁忙,商路幾近斷絕,再加上朝廷把原本設在明州的船舶司衙門轉到了泉州,在廣州新設市舶司衙門,本地只設了一個負責登記船只進出與征收貨稅的市泊司,而市泊使也不再如過去那樣由浙東轉運使兼任,而是由轉運使另外委派一個從八品的官員擔任,喧囂一時的海上貿易頓時便是一落千丈。雖然有不少海商轉而南下開辟新的航路,想去到真臘去做貿易,但真臘及真臘以西的地方是泉州、廣州和福州等地海商的傳統勢力范圍,經過上百年的經營,營務得如同鐵桶一般牢固,后來的明州人怎么可能在短時間里打開市場?因此,除了少數幾家資本雄厚的大海商,其他的人莫不是碰得頭破血流,他們不得不把目光從海上轉到國內,從利潤豐厚的海外貿易里回到靠天吃飯的土地上;或者,就是借著本地便利的水陸交通條件,在南方港口與中原腹地之間來回奔波著做點差價買賣,靠著別人手指縫里漏出來的那點殘羹剩飯掙點辛苦錢。隨著這些變化,繁華一時的明州城也漸漸衰敗下來…
但這還不夠。就在一個月前的四月中旬,朝廷突然發來一道公文,下令明州所轄各縣片帆不得下海。這立刻教當地人心惶惶。五天之后,又發來一道更加嚴厲的文書,無論是本地還是外埠的船舶,只要靠岸就再不許離敢,有違犯者按通敵論處。緊接著,浙東路的各地駐軍就開始整哨整營地向明州方向移動,旬日之間,一城四縣通向外地的陸上通道就全被堵了個嚴嚴實實。不僅如此,那些被堵在碼頭不得回去的倒霉船家水手們還說了,他們看見外海上至少有百十條兵船在穿梭來回,其中不僅有明州當地的水師,還有泉州和福州的水師。最近幾艘被趕進港的船家,甚至指天發誓說他們看見了廣州水師的旗號。這就更加引起了人們的恐慌。只是幾天的工夫,市坊間就傳出各種各樣的流言。有人說是南方有人造反,有人說是長江中上游出現大規模的流寇,還有的說這是朝廷要學著隋煬帝去渡海征伐高麗,更有人說這是天子要去海外找仙島求長生不死藥…直到市泊司衙門外掛起一個三江指揮衙門的新匾,新上任的指揮使貼出安民告示,告訴大家無須驚慌,這是朝廷在舉行水陸聯合演武;這才止住了越來越離奇的謠言。安民告示上還說,凡是船家、水手、漁民等等靠海吃飯的百姓人家,每人每日發放三十五文制錢的誤工,按市價折算成糧食也可以,由當地官府統一登記統一發放。告示一出,原本惶恐不安的民眾漸漸也就安定下來。三十五文制錢的補償更是讓水手和漁民們的臉上笑開了花。不過,那些貨物被積壓下來的商人們就哭了,特別是一部分有契約和約期的商人,更是覺得生不如死。但指揮衙門說了,他們是奉命行事,出了這樣的事情也沒有辦法,賠償絕無可能,至多就是幫他們出具一份文書,等演武結束禁令解除之后他們自己帶上去向對方作解釋。
當然,也有些人覺得不象是要演武,證據就是新到翁洲島上的那些兵卒似乎不是水師里的人,一個個人高馬大,根本不象是南方人。這些兵士也不是水師里的官兵,因為水師根本就沒什么馬匹,而這些兵士偏偏帶來上百匹的健馬,每天都用船運載著戰馬在海上行駛。指揮衙門征用了大量千石以上的海舟,連同水師的大船一起,總計約有上百艘,并且在碼頭雇了不少的人工向舟船上搬運糧食和軍械。這些在碼頭下力氣的人說,有兩三只大海舟上裝的全是銅錢,而且還是市面上很罕見的永寧通寶。這樣說起來,或許,這些人真就是去出海去尋找蓬萊仙島的也說不定!
求不死藥,這是亡國之兆!秦始皇就是這樣干的,結果秦二世而終;李世民也這樣干了,然后武周篡唐。于是,一些讀書人開始在背地里批評東元帝的愚蠢舉措,還有人在奔走聯絡,要公開上書勸阻天子。但既讀過書又懂這些道理的明白人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的明州人都是無動于衷。因為演武并沒有太多地影響到他們。另外,演武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遙遠得只能在評書和說古里才能聽到,所以他們是抱著一種看熱鬧的態度,熱切盼望著水陸演武的那一天能夠早日到來…
在洋溢著期盼的氛圍中,日子過得非快。
這是五月下旬的一天。這天的天氣很大,還不到晌午,明晃晃的日頭就把大地炙烤得如同一個倒扣過來的蒸籠一樣,到處都是滾滾的熱浪。在這樣的暑伏天里,人們幾乎做不成什么事,只能坐在太陽曬不到的蔭涼地里消暑。即便是這樣,汗水依舊象溪水般順著人的鬢角頸項胸口脊梁流淌。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鳴唱著。就連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涼茶和酸梅子水的小販,也沒有力氣招攬生意,老半天才吆喝一聲“賣涼茶湯酸梅水哦”一一那聲音也是有氣沒力的。街邊小吃店的老板娘坐在長凳上,靠著門框打盹,根本就沒覺察到有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倒是她養的老看門狗被賣茶人的吆喝聲驚醒過來,努力睜開眼睛看了看,又卷著舌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便又懶洋洋趴到自己的兩個前爪上。天氣太熱了,連它都沒力氣去盡自己的職責。它甚至都沒去轉頭去仔細瞅一眼剛剛轉到這條街上的那輛單轅馬車。
馬車里坐這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官員。車廂里遠比外面更熱,即便他把馬車的紗簾紗窗都敞開,依然是渾身熱汗直淌。眼下,他官服的前胸和脊背都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衣服的褡扣卻依舊是系得一絲不茍;他甚至都沒有因為天熱而摘下頭上戴的幞頭。直到他拿一塊手帕抹了抹完全象被水淹過一樣的頸項,才讓人發現他的腰里并沒有系上官帶。顯然,這只是一位完全沒有入流的末員,還不是真正的朝廷官員;他的地位,也就比衙門里的書吏和皂隸高出那么一點點。事實上,這個人本來是不能穿這身綠色官服的,只不過周圍的人要么是懶得提醒他,要么是根本就不清楚就里,所以他就以武功郎的武職而混穿了一身文官的衣服。
這個人姓方名確,別字效直,是眼下明州方家的話事人。
方確的長相,與他的胞兄方斫并不怎么相象。他比方斫老相得多,不僅額頭上皺紋很深,鬢角也有了些花白,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至少能有五十歲開外。和許多靠海吃飯的人一樣,他的臉膛也被日頭曬得黝黑,下頦上栽著一些沒剃干凈的胡子茬一一和鬢發一樣,他的胡須也被無情的海上歲月催得見了班白顏色。
月初時,在他被新任指揮使提拔作了武功郎的同時,也收到了指揮使帶來的家兄方斫的書信。他這才知道家兄已經在朝為官,也知道了朝廷即將出兵東倭國,要去幫助倭王平定藤原氏之亂。
雖然方斫的書信很短,除了交代自己的去向和朝廷的措置之外,就是兩句報平安和問候家里的話,但毫無疑問,方確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接下來的十余天,他一直在為大軍出征奔走,招集水手雇請海匠,籌措糧秣安排補給,簡直是忙得腳不沾地。今天上午他才從本地兩大海商手里相借出五艘剛剛到港的大海舟,回來之后登記造冊仔細安排了得力人手去檢查修補,又聽人說秦家的一艘八千石海舟和兩艘三千石大船已經到了翁山外海,就急急忙忙地趕去秦家商榷。現在,一邊坐在車廂里揮汗如雨,他還在一邊盤算著什么樣的價錢才能使秦家肯把三艘大舟相借…
他再抹了把汗,想探出頭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時候了。可他剛剛把腦袋伸出去,眼睛就立刻被白晃晃的日頭曬花了眼。他趕緊縮回來,眨巴了幾下眼睛,還是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圍的物事。
他敲了敲車廂,問馬夫說:“什么時辰了?”
“該是午時了吧?”車夫同樣不很確定。
“午正時刻到了沒?”方確問。
馬夫用手搭了個涼棚仰望了一下日頭,篤定得說:“還有一刻半才到午正。一一您看,那邊拜天寺不是都還沒有敲正午鐘嗎?”
隨著車夫的話,方確不由自主地朝遠處拜天寺的方向望去。這里離胡賈們修造的拜天寺還有好幾條街坊,寺院那正方大殿的扭髻圓頂又刷過黃漆,還貼了不計其數的琉璃,太陽一照,白茫茫亮燦燦地閃耀成一團光,什么都瞧不清楚。他收回目光回憶了一下,覺得自己也確實沒有聽到鐘聲。看來確實是還不到正午時分。
他正眨巴著剛剛又被拜天寺圓頂的白光晃花了的眼睛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后面傳來。
馬的速度極快,轉眼就追上馬車,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喊道:“前面是方確嗎?”
方確趕緊讓馬夫把車停到街見。他即便沒有身上這身官袍,在明州的一畝三分地頭敢這樣稱名道姓呼喊他的人,一個巴掌就能數出來,而這些人,誰都不會騎著馬來追趕他。不用問了,追來的只能是新設立的三江指揮衙門里的軍漢。
他才鉆出車廂,戰馬就已經靠進,馬背上的小軍官羈著馬匹兜了個圈子,鞍都沒下劈頭喝問:“你就是方確?”
方確在車轅上一個躬打下來,嘴里應道:“下官就是方確。”他認出來了,這是衙門里的一個小校。
小校懶得指正他的各種錯謬,只說道:“傳指揮使的軍令:令,方確即刻返回指揮衙門!”
方確躬身答應著說道:“下官接令。一一請教差官,指揮使大人因何事找我?大人不是還在翁洲島外碼頭…”
小校哪里耐煩和他說這些,唿哨一聲撥轉轡頭,一騎絕塵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