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商家莊子的地界,就是南陽莊子里的土地了。
這邊地里的景象,與商成莊上的情況,有著截然的區分。依舊是那條泥土道路,但走出界石不到百步,路面就漸漸地變得平坦起來,有些坑陷下去的地方還墊著石頭壓了土,不象商家莊的那兩條還沒來得及修整的路段,只要一落雨就到處都是稀泥漿,腳踩下去泥水能沒過踝骨,馬踏牛踢車輪碾壓之后再被太陽一曬,結板的硬泥地不是高高低低就是坎坎洼洼,比狗啃的都不如。走在這樣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去指揮座馬左轉右繞,馬匹節省了力氣,人也輕松自在,連帶著心情都要愉悅幾分。
但這并不是兩家莊子最根本的區分。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邊的麥子不再種得密密麻麻,田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邊的田地全都分了壟,看著就讓人有種神清目爽的感覺。每道壟臺約莫有三尺出頭的寬窄,上面只種了三行麥;在壟臺與壟臺之間,還留著一尺半的壟溝。有了壟溝,既方便了麥田里的小水滲灌,又便于在壟臺下深施追肥增加肥料的利用率,還提高了麥田的采光和通風,有效地降低了小麥的病蟲害…壟臺和壟溝的好處還不僅于此。有了壟臺和壟溝,在雨水集中的季節,排水和抗澇就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同時,因為作了壟的田地如同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增加了地表面積,接受了更多的太陽輻射量,無論是白天的溫度還是夜間的散熱,都比平地耕作更有效率,晝夜溫差更大,土壤的濕度更低,對植物的生長自然更加有利。再加起伏的臺溝可以有效降低風速,減少風蝕,小麥的根部扎在壟臺上,又極大地促進了根系的發育生長,小麥的抗倒伏能力有了大幅度提高,因此,這邊土地上的麥子都長得郁郁蔥蔥茁茁壯壯。
看著土地里一行行一壟壟就象接受檢閱的士兵一樣整齊排列的小麥,商成心頭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這喜人的景象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勞!他甚至覺得,這一份功勞,與他在邊塞驅逐外虜打擊突竭茨所立下的戰功并不相上下!他和突竭茨人作戰,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們能夠安安穩穩的生活么?眼前這一片壟作的麥田,不正是平靜生活的物質保證么?按照新的耕種辦法,一畝土地少說能增加三成的糧食產量,要是各地都依照這個辦法來,那每年能增加多少糧食,這些糧食又能多養活多少人口?
想到這個事,他不免就想到了自家的莊子。他們搬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春耕,今年是趕不上了。只有等到收了麥以后,再一樣一樣地慢慢梳理。他已經給月兒交代過,等莊戶們閑暇下來,要給他們重新打造農具,要修水渠,要筑河堤,假如可能的話,最好把明年的種子糧都篩選一遍,專挑個頭大顆粒飽滿的…
想到種子,他忽然想起個事情。前兩天,他和管家拉話聊閑篇的時候,無意間聽說中原地方一般種的都是隴上麥。這種原產于長安咸陽一帶的小麥,無論是抗旱抗寒的能力,還是一般的產量,都要比燕山的薊城麥要高出一籌。他叮囑自己,一定要盡快地寫封信,把這個事告訴給陸寄和喬準他們,讓他們在燕山那邊先做個調查,等到明年開春時,多找幾個地方把兩種麥子都種下去做個比對。要是隴上麥更好的話,那就在燕山大力地推廣!
說到“推廣”,他立刻又記起今年朝廷在推廣新農具新作法的時候所遭遇到的困難。
工部推廣“兩新”的小冊子已經用活版法印出來了,前幾天,常秀還派了個人跑來送了他兩本。小冊子印得不錯,插圖也很清晰,只是文字讓他看了就想罵娘!這又不是考狀元,有必要把一篇簡簡單單的說明文寫出駢四儷六的好文采嗎?就憑這幾篇進士水平的策論,活該常文實受煎熬!
但是,把話說回來,就算小冊子寫得再簡單易懂,也很難讓“兩新”得到真正的推廣。事情明擺著,遍數大趙各個地方,除了燕山這樣的邊塞苦寒之地,還有哪里肯輕易地改變耕作傳統呢?象黃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區,是漢族文化的發源地,自古就比別處富庶;西南地區的巴蜀,戰國時就由楚國和秦國先后投入大力氣進行開發,是繼關中平原之后的第二個有“天府之國”美譽的地區;東南方向的長江中下游平原就更不消說了,“洞庭熟天下足”和“蘇湖熟天下足”,兩大糧倉所在,更不可能因為官府的一本小冊子就隨隨便便就改易什么新作法新農具一一要是出了紕漏,這一年的損失誰來負擔?何況“兩新”的推廣,還是和清查隱田詭戶的事情牽連在一起,而張樸朱宣他們清查隱田詭戶,又把所有的自耕農從頭到腳一個年落地全部得罪完,如此情形,誰還會給“兩新”一個好臉色?而且,據商成的大致了解,即便是在京畿地區的農村里,日子勉強過得去的中戶以及必須租種一些土地的下戶一一這兩者占了自耕農里的絕大多數一一他們對“兩新”也都不熱心。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地方鄉紳們不帶頭,二就是因為手里沒錢。不單是更換新農具要花錢,實踐新作法也同樣要花錢。新作法比舊的耕作習慣更精細更復雜,也就意味著要在土地上花費更多的力氣;可力氣從哪里來?人只有吃飽了飯才能有力氣。這即是說,想要在土地里多找些糧食,首先就要多消耗糧食,而絕大多數莊戶家里的口糧是不夠一年吃到頭的,那么,這需要先要填埋進地里的糧食又從哪里來?這些糧食就只能去市集上買。買糧食就必須花錢,可這些數著米箱面柜過日子的莊戶手頭又沒錢,索性只能算了。他們總不能為了多打幾顆糧食,先去背上一筆帳債吧?誰敢去借帳債?沒有新農具和新作法,他們也能勉強地度日,可要是帳債還不上,那就麻煩了,就算最后沒落到賣田賣房子的凄涼地步,起碼也是好幾年都翻不過身。這樣一比較,誰還會去換農具改作法?至于燕山的“兩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燕山衛連續遭遇兵禍和旱災,朝廷一直都在救濟,這些救濟之中不僅是活命的口糧,還包括了種子糧、大牲畜以及一個遮風蔽雨的簡陋地方,當然也包括了各種農具。燕山衛就是鉆的這個空子,通過發放新式農具和口糧的方式,變相地對莊戶進行“補貼”,因此“兩新”的推廣才會有那么迅速。可這種手段只可意會不能言傳,更沒辦法進行大范圍的推廣,工部想照搬套用,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商成一邊騎著馬走路,一邊思量著兩新推廣的難題。他覺得,這是個無法在短時間內就能妥善解決的問題。不過,“兩新”的效益都是顯而易見的,也是無可爭議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接受新農具和新作法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把它們付諸實踐的人也一定會越來越多,或許在十幾二十年以后,它們就能取代現在的耕作習慣了吧…
現在,他已經走到了南陽的莊子不遠的地方,道路在這里分做兩岔,向西過橋就是官道,向南就是他要去拜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