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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1)袁家兄弟

  方斫離開袁家的時候,更鼓已經了兩遍。

  客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長街盡頭很長時間了,站在街中的袁瀾卻一直都沒有移動腳步。大門楹梁上懸掛的兩盞燈籠散發出的昏黃光影,映照在他的背后,黑黢黢的身影被拖得很長,直越過街對面人家的墻垣,爬上了堂房的屋脊,最后消逝在無盡的夜色中…

  夜已經很深了。住在這條街上的大多數人家,早就已經熄燈歇下了,眼下除了袁家門口的兩盞燈籠,就只有前街上的另外一家大戶門前的燈籠在散發著慘淡的光芒。徐徐的夜風送來了幾條街外酒肆里的絲竹聲;隔得太遠,琴音瑟調都是斷斷續續的,但就是這支離破碎的音調,卻更加讓人體會到黑夜的寂靜。突然,前街那家大戶門前幾聲激烈的犬吠打破了夜晚的寧靜!隨即就是一聲凄慘的貓叫。緊接著,兩道黑影一前一后地從那家人的門前一閃而過,黑暗中隨即就是一陣更加紛亂的狗叫貓哭。

  袁瀾立在街道的正中,直到耳畔再也聽不見貓狗廝咬的聲音,他才驀地驚醒過來。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轉回身,就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府里。跟他一同出來送客的老管家楞了半晌,才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進了府,袁瀾先對管家說:“我這邊沒什么事了。你去歇息吧。”管家答應了一聲,還沒邁開步,袁瀾又問他,“三郎回來沒有?”三郎就是他的堂弟袁池,他在袁瀾他們這一輩的叔伯兄弟中行三。

  “沒。”老管家說,“傍晚前三郎叫人回來傳過口信,說是半路上遇上兩位故友,邀他同去飲宴。一一大郎這是找他有事?我這就去交代門房一聲,等三郎到家的時候,讓他們轉告一聲,教他馬上過來…”

  “…算了。”袁瀾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宴席上的事,很難有個準時準刻的;開始說是三個故友飲酒敘話小酌一盞,說不定一轉眼就是一大群人,等大家吃喝高興了,你一言我一語,稱東家的酒好,夸西家的菜妙,北邊那家的小娘子更是能調得一手的上佳解酒湯,結果就很可能撇下這家酒樓又趕赴下一座歌肆;有時候酒喝到興頭,一晚上連換三四家的事情都很尋常。這樣的情形,天知道三弟幾時能到家呢?

  他讓老管家自行去歇息,自己也沒回后院,揣著滿肚皮沉重的心頭,踱進了書房。

  書房里燒著熏香,推開門就能聞到上等真臘伽楠香濃郁的醇和香氣。東西兩墻邊的大書架上,高高低低錯落地整齊擺放著楠木書匣,《易》、《易注》、《易解》、《易詮》、《詩》、《詩釋》、《詩義》、《詩問》…細數書目,就可以看出來,兩旁書架上的這些書籍幾乎都是朝廷科舉必考的經義書卷。只有在靠近桌案的一張小書架上,胡亂疊摞著幾匣《漢書》和《戰國策》。另外,擺在桌案一角的,同樣也是一匣《魏策》。

  袁瀾坐到桌案前,伸手從書匣里取出一卷魏策,翻到了夾著書簽的地方。他這幾天沒怎么出門,就在家里翻書打發時間。

  可眼下他心頭亂糟糟的,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手里捧著書本翻了兩頁,就煩躁地把書扔到一邊。他站起來,走到西墻邊大書架的前面。

  東邊的書架上是和《書》,這邊的書架上是《周禮》、《禮記》、《春秋》和《孟子》;都是他少年進學時讀過的書。自打接連三次縣考不中,他就絕了進求的念頭,從此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家里的生意和買賣上。但他并沒有把這些書本傳給家中的子侄,而是懷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把這些書連同當初自己用過的筆架、鎮紙和硯臺,都擺在了自己的書房當中一一這大約是他對自己失敗的求學經歷的一種紀念吧。

  他從書架的最下方取出一個普普通通的烏木書匣,打開匣面,里面放著是幾張已經泛黃的故紙。最上面一張是他蒙學時習的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這十六個字,讓他生平第一回得了老師的夸獎。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自己的蒙師,那位因為盤纏用盡而被迫逗留京師的杜先生,指點著這十六個字諄諄教導他時,清癯的瘦臉上浮現出來的淳和笑容。杜先生教導他的時間不長,一年半之后就回了家鄉,不久就染病去世了…后來家里又給他請過兩位老師,但都沒有給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他望著十六個歪歪扭扭粗細不勻的字,忽然記起來一樁事。自己好象已經有好幾年都沒有給先生的家里捎信了吧?而且,現在每逢清明,他也不再記得給先生燒些紙錢了。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教他驚出一身冷汗。難道他如今已經忘本到這樣的程度,居然連師生情誼也能拋到腦后了?

  他正在自怨自艾的時候,書房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

  敲門聲驚醒了他。他煞白著臉孔有些驚惶地問道:“是誰?”

  “大兄,是我。”門外傳來袁池的聲音。

  袁瀾趕緊擦了把冷汗,吁了口氣,說道:“…是三弟呀。你進來吧。”

  袁池走進了書房,假作不留意地說道:“我聽全叔說,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在門外就聽著袁瀾的聲音有些不對頭,進了屋,借著燭火的光亮偷眼一瞧,看他大兄的臉色蒼白額角鬢邊還有些泛光,想必是因為一些煩心的事情教他心慌意躁愣怔出神,結果自己冷不丁地一敲門,便受了自己的驚嚇。

  袁瀾強笑了一下,指著座椅讓他坐下,又倒了盞溫熱的茶湯遞到他手里,這才所言非所問地問袁池:“我聽說你晚間是與兩位故友一道去飲酒的,怎么回來得這樣早?”

  袁池呵呵一笑,喝了口茶湯,說:“不是買賣上的往來,是回家的路上恰巧碰上霍國子和蔣先生。他們相約去吃酒聽說古,就順道邀約了我。”又說,“他們倆都是在衙門里做事的,怎么會好酒無度?喝了幾盞酒,聽罷仙娘子的《驕馬謖敗走街亭》,再說了會閑話,就各自散了。”

  袁瀾這才釋然。既然袁池是與霍士其還有蔣摶同路,自然就不可能一醉方休了。他擰著眉頭想了想,又問道:“你和十七叔他們在一起,這個,有沒有…有沒有問起,商燕督后來有什么說道沒有?”他還在惦記著航海技藝的事。但他現在已經沒了入股的念頭,只想知道商成究竟有沒有因為他的胡言亂語而厭惡他。

  袁池咧著嘴說:“我沒問…”

  袁瀾一下就急了。這樣的大事,三弟怎么能不問呢?要是一個不對景,被商燕督記恨上了,那…

  “要是被燕督記恨上了,咱們家還能有活路?”袁池滿臉的苦笑。他都不知道他大兄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天袁瀾從商家莊子回來,就成天地擔驚受怕,惟恐商成要對袁家下狠手。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便勸說了好幾回。可他把唾沫都說干了,他大兄卻總是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還越勸越有理了,非說袁家的大禍就在眼前。最后他索性也不再去勸了。哼,他大兄想做個擔憂老天塌下來的杞國人,那就讓他做去吧!

  袁瀾看他不吭聲,也沉默下來。但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過了一會,又追問說:“你和十七叔還有蔣先生說話的時候,從他們的言辭間,就真的是什么都沒聽出來?”

  袁池搖了搖頭。象霍國子和蔣先生那樣的人,就算心頭藏著些想法,也不可能是他能夠隨意揣摩的。他覺得,這倆人要是起了收拾袁家的心思,大約也用不著學武周時的佞臣李義府“笑中用刀”的詭計。再說了,商燕山,那是何等的英雄人物,豈會使這些齷齪下作的陰謀手段!他嘆著氣說:“大兄,不是我說你,早知今日,又何苦當初呢?”他早就勸過袁瀾,別把商成視為朝廷官員對待,就當他是袁家的故舊,是袁瀾的好友一一事實上商成本來就與袁瀾的關系不錯一一有事沒事地走一走坐一坐,拉拉閑話說說家常,隔三岔五邀約商成踏個青看個廟觀的,不比什么都好?這原本是朋友往來的金科玉律,袁瀾也不是不懂;可他偏偏就是聽不進去。去前年,為了爭白酒的買賣,袁池建議說,就把買賣讓給劉記貨棧,袁瀾卻說白酒利錢大讓不得,結果錢是賺了不少,卻把霍家嬸子得罪到底。這點小事就能看出來人家商霍兩家人的性情有多么的寬厚。要是真不想讓袁家做這門營生,隨便是商成或者霍士其,只要他們中有一個人搖下頭或者偏個臉,袁家就算再是有錢有分號有人手,也不可能攬得到白酒的生意。可從頭到尾,別人的當家人就是沒露面,哪怕霍家嬸子氣得病倒,霍士其都沒吭一聲,更不要說什么出面說項了。就是有了這樁事在前,他才會勸說袁瀾放寬心。但寬心是寬心,情誼是情誼,該有的尊敬一分都不能少!尤其商成還對袁瀾有恩,這也就是對袁家有恩,因此才更應當多敬重幾分!可是,他大兄又做了些什么呢?跑去和二丫玩笑,還戲言什么入股航海技藝,這難道就是袁家對待恩人的禮儀嗎?

  袁瀾長久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神情黯淡地提到另外一件事。他對三弟說:“剛才方藏峰來過一趟。”

  袁池點了點頭,說:“我進門時聽全叔說了。大兄,你是不是有些眼熱方藏峰的功名和官職了?”他在和霍士其他們吃飯時,就已經聽說了方斫的事,因此現在就一點都不吃驚了。看袁瀾沉默不言,他就勸說道:“大兄,這是人家方藏峰的命數,咱們學不來的。”

  袁瀾也知道,這是方斫的運道到了,誰都阻攔不住。可看著方斫拿回功名又一步踏進皇城,他就是覺得不舒服。尤其是想到,幫忙方斫上進的那張字條還是商成所寫,而商成之所以會為方斫寫字條,還是因為有他在其中作引薦,他就更加地難受。唉,他怎么就沒這樣的運氣呢?

  他的這些話,教袁池無言以對。這能怪誰呢?要怪也只能怪你袁瀾自己。誰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象那天去商家莊子,自己在他出門前還交代過,過去就把錢直接扔給二丫便是萬事大吉,偏偏大兄他要節外生枝,跑去拜謁應縣伯,結果事情到了最后,不單沒能入股,還焦眉愁眼了這么許多天…

  袁瀾仰起臉思索了半天,忽然說道:“你說,我們有沒有可能學了方藏峰的榜樣,也尋一條上進的道路?”

  袁池搖了搖頭。這怎么可能?方斫也是狗尿到頭上才走的好運,別人只能羨慕,想照著他的南山捷徑去走一遭,只能摔個頭破血流!

  袁瀾說:“也不盡然。讓我再思慮思慮。”

  袁池覺得,這事情也不可能是一天兩晚上便能想出個好點子的,左右無事,他就起身告辭。袁家還是東市上官府商稅的包攬,后天是繳帳的日子,他明天要去清點坊市上各家買賣三月份的住稅與過稅,不能耽擱。那可是幾百家商鋪,光是帳簿就有數十本,想要盤點清楚,非把人累到半死不可;他可沒時間陪著袁瀾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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