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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17)東倭國是(二十)

  袁瀾當場表示,袁家和袁家的永盛昌商號愿意在“指南針”上入一股。他沒提當初五萬緡換一股的事,也沒提到海輿圖和地球儀,只說要入股指南針。他還說,眼下這五萬緡只是入股的定錢,剩的那些欠缺,只消商成一句話,五日內定當繳齊。

  商成沉吟了一下,告訴他,入股的事回頭再談。

  袁瀾的臉色立時灰敗下來。他以為,這肯定是商成余怒未消,瞧在蔣摶的情面上又不好對他發作,因此說些婉轉的話搪塞他。可他毫無辦法。這事只能怪他!誰讓他沒事在二丫面前亂說話,捎帶著還暗諷了商成荒誕誑語呢?現在商成沒有把他趕出門去,就已經是很顧全他的臉面了,還希圖別人在航海技藝上讓他搭個順路的馬車,簡直就是譫妄!

  方斫也面露失望之色。

  蔣摶卻毫不奇怪。這種事情,商成肯答應才是怪異!

  他剛到的那天,就在商成的小書房里見到了指南針、地球儀和海輿圖。直到今天,他依舊很難用言辭來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尤其是地球儀和海輿圖,這兩樣物事徹底顛覆了他對這個世間的看法和認知!說實話,他不肯相信商成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也不敢相信!但他和商成共事了幾年,深知商成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因此他不能不信。他不僅相信了,而且還很感激商成對他的信任。以他那點在燕山提督府里磨練出來的微末見識,他清醒地認識到,指南針、地球儀和海輿圖,這三者都是鎮國之利器,商成絕無可能把它們交給私人的手里處置。這事別說是袁瀾,就是霍士其也不行!哪怕兵部時下不情愿在這些物事上花錢,商成也不會拿它們去做賺錢的營生!

  商成不再在入股的事情上糾纏,就問蔣摶:“你那邊的事情,順利不?”

  蔣摶笑了笑,說:“還算是順利。昨天在長壽觀的工部外衙門和戶部的人交談了一番,我是受益菲淺。”

  商成哈哈一笑說道:“說到做買賣,你只憑了一份合同就把工部逼得差點自掛東南枝,還有人在這上頭能讓你受益菲淺?”

  蔣摶嘿嘿一笑。所謂受益菲淺之類的話,當然是他在謙遜了。自打那天晌午時他和幾個工部里的同僚拉過閑篇之后,一連三四天,天天中午歇衙的時候都會有人找他拉話;昨天就更不得了,兩個戶部郎中領頭,七八個戶部官員直找上他,口口聲聲說是要向他請教。這些人來的時候叫他“大人”,走的時候稱呼他“先生”,連行禮都是行的平禮,這無疑讓他的心情十分舒暢。他今天過來莊上尋商成,除了有點事情需要請教之外,也有點表功的意思。看,他老蔣到京不過旬日,如今也是小有名頭了!

  “喲!都是蔣先生了!”商成半是驚訝半是夸張地嚷嚷一聲。他問,“你都和他們說什么了?”

  蔣摶使勁繃著臉,努力想做出一付不值一提的不在乎模樣,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卻是再怎么都掩飾不住。他抿著嘴說:“也沒說什么。就是隨便講了講‘資本’啦‘價值’啦‘價格’啊什么的,還有‘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之類的亂七八糟的事情。”

  商成目瞪口呆地望著蔣摶。他和蔣摶共事的時間很長,尤其是蔣摶做他的“機要秘書”的時候,更是一天里有六七個時辰在一起忙碌。有時候在公務閑暇的時候,兩個人就著熱湯啃著白面饃,或者抱著茶水吸溜,當然也會拉些家長里短的話,象“資本”和“價值價格”這些道理,就是在這種時候斷斷續續交給蔣摶的。他不是一個真正的大趙人,身份來歷從來都不敢和別人提到一句,因此,即便他身邊隨時都有親人和朋友陪伴,但他的內心里卻總是覺得很孤獨。也正是因為這種孤獨的感覺,他倍加地珍惜親情和友誼,除了身份來歷不能說,別的話他幾乎從不忌諱一一這大概也是因為孤獨感帶來的一個副作用,他不能什么都隱瞞著,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了;而且他也希望自己能夠真正地幫助別人,就象別人幫助他一樣…所以,只要有人找他說話打聽請教,他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別人。十七叔喜歡三國,陸寄喜歡書法,張紹喜歡軍事,只要他有空閑,都情愿和他們交流。蔣摶也多次和他討論過經濟方面的問題。和蔣摶討論,開始的時候他還能說得頭頭是道,可隨著老蔣知曉的道理越來越多,他便招架不住了,時常被問得啞口無言。學生好學不倦,老師卻不甚高明,沒辦法,他也不管對錯了,也不顧是不是自相矛盾了,把自己知道的和能記起來的所有道理都一股腦地拋出去,讓老蔣自己去琢磨和分辨好了。至于這種“教學方式”的效果,看來還算不錯。張紹已經有當世兵法家的名聲了,蔣摶也成了“先生”。就是不知道別人在看待張紹和蔣摶的時候,對他又是個什么看法。唉,這也挺矛盾的。他一方面對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連喜好個書法都不敢隨便拿出去張揚,一方面又象是在不遺余力地教授培養“門生”,怎么看都有點“有恃無恐”的驕橫味道。可他真沒辦法。別人以赤誠待他,他總不能報以弄虛作假吧?雖然他的身份和履歷都是假造的…但他這個人是真的,他告訴張紹和蔣摶的知識,同樣是真實的!至于這些知識可不可信,這就需要他們自己去參研、去斟酌、去判斷。

  瞬間愣怔了一下,商成隨即就釋然了。他露的馬腳破綻太多了,現在是債多不愁!但是,只要他不起謀反的心思,朝廷就絕對不會輕易地動他,他的種種詭譎不可思議之處,也會被死死地掩住。他甚至有一種感覺,有關他的來歷,如今大概已經成了朝廷的一樁秘辛,而張樸他們這些柱石重臣們甚至有了某種默契,大家齊心合力地一起幫著他遮掩。不然的話,年前南北兩派都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就沒一個人拿他出來說事呢?當然,這個事情也有另外一種解釋:在他的事情上,南北雙方都有過錯,所以拿他出來話事誰也討不得便宜,還得罪了軍方,吃力還討不了好,于是大家干脆都不理會他。這大概也是他為什么既不為北進派青睞也不受南進派待見的根本原因:誰都不情愿招攬一個不清不楚的人,更不想為這個人而給對手留下口實…

  商成和蔣摶說了幾句,又轉頭和方斫說話。這也是客人,他不能慢待。只是他記不上方斫的別字,干脆就用了一種比較親熱的稱呼:“老方,你也是來參股的?”

  航海新技藝上不能參股,方斫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他們方家守著南北兩條海道也賺足了錢,但從蔣摶那里聽來的一樁接一樁的新鮮事和新鮮辭就教他有點神不守舍了。專利錢的事情當然很緊要,“資本”、“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卻更教他心癢難撓。和袁家的永盛昌一樣,方家在經過兩百年的經營,最近這些年也遭遇到了這種或者那種的問題,確切地說,就是錢多得沒地方花,除了求田問舍之外,只能裝在錢箱里埋在錢窖里生霉。但江南地方人多田少,地價一直居高不下,朝廷抑制土地兼并的聲音從來也沒斷過,他們家再有錢,也不敢大肆地收買土地。可光是滿箱滿窖地囤積銀錢又有什么用呢?再多的錢,放在那里也不會自己下崽啊!所以方斫和袁瀾一樣,也在挖空心思地思謀著如何讓錢來生錢。剛才聽了蔣摶的只言片語,他的眼前似乎忽然望見了一扇大門,在大門的后面就是一片廣闊的新天地。偏偏蔣摶這人可氣,說了兩句就沒了下文,大門還是緊緊地關閉著!他正琢磨著如何重新提起話頭,忽然聽商成和他招呼,口氣還是那么地和善,心頭一喜,當時就先把蔣摶丟在旁邊,站起來拱了下手,說:“其實,在下這趟哀求袁大東家捎帶我一趟…”

  “你坐下來說話。”商成招了下手。又對袁瀾說,“老袁,你別象蝕了幾十萬本錢一樣哭喪著臉好不?不是不想教你入股,其實是不能讓你入股。你能想通其中的利害,難道別人就想不透徹?海輿圖、地球儀、指南針,哪一樣都不是私人能有的物事。至少眼前還不行!以后許也許會交給私人使用,但朝廷必然會有相應的國法和制度。一一這些東西不嚴加管制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甚至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三樣東西,除了幫著我制作的家中至親以外,就只有霍士其霍國子以及老蔣見過,其他的人一一包括我的侍衛在內一一誰都沒有親眼見過!”

  他這樣一說,袁瀾的臉色總算緩和了一點。

  商成這才掉過臉,專心地聽方斫說話。

  方斫說:“…其實我這趟來哩,是有點事想懇求應伯幫忙。我在二月間初到京城時,從別人手里買到一樣珍奇,只是一直沒能打聽到此物的來歷出處,心頭總是以為憾事。前些日子,我在一處坊間聽說,應伯是珍奇玩物的鑒賞大家,就想過來求助。但我與應伯您素昧平生,不好冒失地上門打攪,正在彷徨無計之時,恰好遇見袁大東家,于是就懇求他領我前來拜謁一番…”說著話,他先取了一張綿帕鋪到石桌上,再從懷兜里掏出一個錦囊,解開囊口的絲繩,取出四顆晶瑩剔透毫光閃爍的圓滾滾珍珠輕輕放置在綿帕上。

  珍珠一放下,桌邊的人連帶商成背后的二丫,異口同聲地都吸了口涼氣。

  這四顆珍珠都有榛子般大小,表明光華流轉,再無絲毫瑕疵,即便眼下正是日頭最盛的時候,珍珠上依然有一團薄霧般的七彩氤氳上下籠罩,但使人定睛凝視,仿佛能望見絲絲縷縷的光毫忽長忽消倏現倏逝一一這才是真正的價值連城之物!

  東珠!這絕對是產自東北黑龍江的東珠!

  商成立刻認出這些珍珠的來歷。嘿,他兩三年前見過四顆這樣大個頭的東珠,當時還感慨過大自然的造物之美,想不到如今又有了眼福,居然又能遇見四顆!

  他驀地皺起眉頭。怪事,那次就是四顆東珠,怎么這回還是四顆?未必這就是九娘子隨身攜帶的那幾顆?

  他拈起一顆東珠仔細看了看,實在是辨別不出這到底是不是當初見過的那些東珠里的某一顆,就對方斫說:“這是東珠,產自黑龍江一一嗯,就是東北方向的苦寒地方的一條大河。東珠就是從那條河里撈出來的。”停了停,就問道,“你這四顆珠子,是從哪里買到的?”

  方斫抱歉地解釋說:“這個…在下當時答應了賣家的請求,無論如何都不能透露她的事,所以…”

  商成點了下頭,表示他可以理解方斫不情愿坦言的緣由,同時,他也很尊重方斫重信守諾的舉動。至于賣這些東珠的究竟是不是九娘子,他并不在意。他又不管著緝盜拿賊的具體事務,撞上了九娘子便順手抓捕,那是她的運氣不好;撞不上當然就算她運氣了,他也不可能每天忙著抓這個女蟊賊。但他有八成把握,這些東珠就是他當初見過的那幾顆;而賣這些珠子給方斫的,很大可能就是九娘子。

  想到九娘子,他就忍不住想笑。他和這個婆娘可真是有緣,來來回回地總能撞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八字相沖,回頭再遇上了,他肯定要抓著她好生地盤問清楚。

  方斫看他手里拈著珍珠臉上露出笑容,就陪著小心問道:“應伯,您覺得這些珍…這些東珠如何?”

  “不錯。”商成把東珠放下,笑道,“老方有眼光,也有運道,能撞上這樣劃算買賣。這樣大小的東珠在東北黑龍江也很少見,何況四顆還都是一般的大小,就更難得了。”

  方斫笑著說:“既然應伯喜歡,那我就忍疼割愛一回。我當初買這四顆珍珠花了三千四百緡,也不求賺錢了,照價讓與您就是。”他當時買這四顆東珠一共花了二萬四千緡,如今直接縮水數倍賣與商成,其實是一大筆賄賂。但他自覺這事自己做得很漂亮。這四顆珍珠極其難得,因為怕人爭搶叫價,他和那個賣家是私下里交易,知曉的人寥寥可數,此時再讓商成隨便出點錢把這些珠子買過去,誰都說不出半句閑話。

  商成笑了笑,說:“君子不奪人所愛。一一老方你這樣做,未免不夠厚道啊。”他喝了兩口茶湯,又說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說,不用給我送錢使。我也不差這幾個錢。其實你的來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一些。明州大海商,這幾個字就能說明一些問題了。你們明州的幾家大海商和東倭有生意上的正常往來,朝廷是絕不會插手過問的。注意,我說的是‘正常的生意往來’。”他凝視了方斫一眼。見方斫目光閃爍低頭回避,笑了一下,又說道,“…以前那些不正常的往來,朝廷大概也懶得去追究了。不過,以后最好還是別再做那些偷偷摸摸盜賣生鐵銅錢的事情了,從東倭私運金銀和銅礦哩,干脆也別干了。這些都是朝廷三令五申嚴厲禁止的,抓著了就是大事,弄不好全家都得跟著倒霉。你說是不是?”

  方斫今天來,想打聽的就是這個事情。他是受朋友的一封書信相邀,在二月中旬才急忙趕來京城的。可到京的時候,宰相公廨已經作出決定,玻璃的燒制由工部負責,其他官府衙門和私人商賈均不得參與,他自然是白跑了一趟。他一來是心有不甘,二來也是第一回到京城,也想好好地見識一番中原的繁華富庶,于是幾番流連就把歸期拖到了現在。上月下旬,他終于下定決心回明州,可倒霉的是,他這個時候想走都走不成了。十天之前,朝廷突然間頒下一條莫名其妙的法令,從上京到東南各路,所有明泉揚廣福等地海商,除非有婚喪之禮的以外,均不得離開當地,各地官府務必把所有停留當地的海商仔細甄別登記造冊,不得另派路引憑條,并指派專人每日早晚盤查,有去向不明者或不告而去者,即刻緝捕收押…現在,不僅是他,所有在京的海商在上京平原府里都拿不到路引,塞多少錢都不管用,書吏們明說給他們聽了,這是兵部的號令,敢不聽從那是要按軍中禁令治罪的,誰都不敢違背。這幾天,什么樣的謠傳都有,今天有人說是朝廷要禁海,明天有人說是朝廷要把大家的船都燒了,后天更有消息說朝廷要出海遠征東倭,還要在高麗搞什么假道伐虢,鬧得海商們人心惶惶。他們方家在海路上是有違法事的,在大趙和東倭盜賣生鐵制錢金銀也不是一天兩天,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拍門,四處打聽又不得要領,連日連夜地忐忑難眠之后,恰巧碰見袁瀾,又聽說袁瀾要來見玻璃的始作俑者商上柱,就懷著一肚皮的異樣心思跟著跑來了。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也聽出來商成話里的點撥和警告意味。看來,朝廷這是要對東倭動手了,之所以眼下還不動他們這些與東倭有聯系的海商,大約也是希望他們能主動一些,自己站出來戴罪立功,出點海船助點糧餉,到東倭之后再幫忙聯系一下當地的豪強,安撫住這些地頭蛇不教他們滋生事端…

  想通其中的關節,他站起來向商成深施一禮:“應伯的活命之恩,方某感激不盡。今天回去之后,我就修書一封,請官府帶去明州。我們方家上下數百口人丁,數百條舟船,自即日起,皆聽從官中調遣。敢有誤者,必受逐出宗族之罰。”又說,“我回去就立刻聯絡其他在京的各路海商,讓他們也響應朝廷。”

  “你不要去聯系別人,更不能隨便和別人亂說什么。只管做好自己應當做的就足夠了。”商成鄭重地警告他,說,“你也別隨便找個衙門就朝里面鉆一一進去了也沒用。這樣,我給你寫個字條,你拿著它去兵部。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會告訴你怎么做的。”

  “一切謹遵應伯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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