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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16)東倭國是(十九)

  在袁瀾同二丫說話的時候,明州海商方斫正在向商成作禮,可謝座謝茶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陡然間便異變突起。熱點書庫書友上傳事情來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什么反應,既謙卑又恭敬的笑容也登時凍結在臉上,扎煞著雙手微屈著兩條腿立在石凳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沒膽量開口說句勸解的話,目光死死地瞪住眼前被打磨得光滑平整的石桌,連眼珠子都不敢稍微錯動一下…屏息靜氣之間忽然想起聽說過的對商成的風評物議,冷汗刷地一下子就從額頭上頸項間冒出來!

  袁瀾更是面色如土,手腳都不知道該朝哪里放了,干張著嘴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現在的問題不是他說錯了話辦砸了事,而是他的四弟根本就不在京城。他四弟前年就被他差去泉州打理買賣,眼下已經在那邊呆了兩年有余,商成的侍衛在商號里找不見人,必定會去打聽,等到商成知道了真相,事情才真正是無可挽救了。他現在懊悔得不得了,恨不能找來針線把嘴巴縫起來!來之前他二弟袁池千叮嚀萬囑咐,讓他見到商成就認錯道歉,以商成的爽朗豁達性情,肯定不會與他計較。袁池還再三地告誡他,見到商成就好,什么事都與商成說便是,千萬切記不要節外生枝。結果他還是沒能管束住自己,上來就和二丫說話,結果就鑄成了大錯!

  商成已經下了逐客令,可袁瀾卻不能走。他心頭明白,要是真走了,以前結下的那點香火情分就會蕩然無存,以后再也別想走進應伯府的門。至于接下來還會有什么遭際,他根本就顧不上思量也不敢去想象,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快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哪怕磕頭賠禮也得讓商成回心轉意!

  袁瀾賴著不動腳步,老刀也不過來攆他,只是拿刀子一樣凌厲的目光上下來回地打量他。老刀雖然沉默寡言,心思卻很縝密,跟在商成身邊的時間又長,商成說話做事的一些習慣他都很清楚。商成雖然對袁瀾不假辭色,話也說得重,但手里的茶盞一直都沒放下,也沒掉頭去和二丫說話,這些細節都說明,商成其實也就是嚇唬一下袁瀾而已。這樣的事情商成在燕山就做過不少回;象孫奐、錢老三還有邵川鄭七他們,幾場勝仗打下來,一個個驕橫得都快不記得自己到底姓什么,尾巴全都翹到了天上,看什么都不順眼,嘴巴一張就是“狗屁”,要不借著機會經常踢上幾腳罵上幾句的話,早晚要捅出簍子。商成身邊的侍衛,基本上都配合著商成打殺過孫奐他們的囂張氣焰,因此做這種事情是駕輕就熟。既然商成不過是想敲打一下姓袁的,老刀也就沒有認真動手趕人,只是擺了個兇狠的架勢跟著裝腔作勢罷了。

  但是,袁瀾并不是孫奐和錢老三。孫奐和錢老三他們都是被商成打罵慣了的人,這邊被罵得狗血淋頭,縮頭耷腦地屁都不敢放一個,轉過身就權當是耳旁風,依然我行我素。象范全姬正這些老燕山,哪怕商成挨著個把他們噴一臉的唾沫星子,也還是嬉皮笑臉的無賴模樣,經常倒把商成鬧得哭笑不得。和他們相比,袁瀾就差遠了。商成一擺臉色,他就被嚇得兩條腿打顫;商成口氣稍微重一點,他就連低頭認錯的膽量也沒有了;再加老刀惡狠狠地站在一旁,他就只顧著拿眼睛朝地上看,大約是想尋一塊干凈的地方跪地求饒吧…

  商成還是繃著個臉,端著茶盞看也不看袁瀾。其實他也有點傻眼。這才多大點的事?拱下個哈哈就過去了的,怎么袁瀾的臉上全然是一付如喪考妣的模樣了?這家伙以前不是這樣啊,當年跟王義斗法的時候,就算逃難也是一路有說有笑,怎么一轉眼就經不住恐嚇了?

  眼看著袁瀾便要做出點出格的事情,商成就趕緊給二丫遞眼色:解鈴還需系鈴人,只要二丫開口替袁瀾求情,他就可以就坡下驢了。

  可二丫臉上紅紅的,低著頭根本沒看他。商成圍護了她,她正開心高興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去理會別的事情…

  二丫指望不上,商成就只能靠明州大海商方斫,但眼角余光掃過去,大海商還在扎著馬步…他正盤算著如何才能不露聲色地緩和一下氣氛,就看見蔣摶從桃林間的小徑上走過來。

  幾天前,蔣摶已經在工部報到,接領了差事。剛剛到任,乍一了解情況,他就叫苦連天。工部起的那些白酒作坊,人事混亂財物混淆的毛病就不說了,各種章程千瘡百孔四面八方到處漏風也不提了,單是一個作坊中吃閑飯的比干事的人還多的毛病,就讓他恨不能馬上遞出辭呈。他本來打算,在家眷沒到之前,就先在商成這里搭伙,結果接手的是這樣一個爛攤場,這幾天光是看卷宗就要熬到半夜,實在是沒時間也沒精力再在商家莊子和衙門之間來回跑,干脆就住到商成在城里的府邸里。眼下事情總算稍微有了的眉目,明天又是休沐,他才抽空過來找商成拉話。

  蔣摶遠遠地就跟商成打了招呼,走到亭邊才發現站著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熟人,便笑著拱了拱手,說道:“這不是半山兄嗎?自從燕州一別,到現在也有個半春秋了,你怎么也來了?”說著,也不停下腳步,就坐到二丫給他讓出的石凳上。他和霍士其是平輩論交道,月兒二丫他們平時也都是尊他一聲“蔣先生”的,因此并不怎么和她客氣講禮。等二丫給他斟上茶湯,道了謝之后,這才又對袁瀾說:“你站著干什么,怎么不坐下說話?你和督帥也不是頭回見面,以前可沒見你這樣拘束。來,坐了說話。”又說,“你可是比去年秋天時很胖了一些。來,坐下和我說說,這怎么作養身體才能有個體面富態。”

  袁瀾心里清楚,這人是把自己錯認成了叔伯兄弟袁池。他不知道蔣摶是誰,但看蔣摶和商成如此親近,也知道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只要這人肯出言搭救,商成多半不會再追究自己的差錯。按他本來的性情,當然是附和著蔣摶的話就勢便向商成告饒,可他剛剛才因為話多吃了苦頭,這時候就有點放不開手腳。正在猶豫遲疑,就聽商成說:“老蔣,你認錯人了。這不是袁瀾袁半山,是他的叔伯兄袁瀾袁觀波。”轉過臉對袁瀾說道,“你也坐吧。一一老方也坐下。看你這架勢,我都替你難受。”又對袁瀾說,“你可真是好運道。前頭遭難時有人幫著你,今天又有人幫著你,怪不得你們家的買賣越做越紅火。”

  袁瀾終究不是愚笨人,商成話里的警告他能聽懂,揶揄的意味也明白。他心頭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連冷汗都不顧不上擦,趕緊過去鄭重地向二丫道歉,并且再三聲明,那天說的想參股的話絕對不假,五萬緡制錢也已經備下,只是因為五十多萬斤的銅錢來往運送極不方便,所以先貯在城里的商號里。二丫隨時都可以派人去清點查驗。

  蔣摶這幾天都在衙門里忙碌,還沒聽說五萬緡的事,就好奇地向商成打問。

  商成給大家的盞里倒著茶湯,隨口說道:“老袁想在我搞的那幾樣航海技術里參一股。”

  “五萬緡折算一股?”蔣摶問。

  商成點了下頭。

  “是指你做的那些指南針和海輿圖吧?”

  “就是那些。”商成說,“還有個地球儀。”

  蔣摶沒言聲。他低著頭,慢慢地呷了兩口水,才唆著牙花子說:“賣便宜了。”他知道袁瀾是商成的布衣患難之交,情誼不同尋常;姓方的雖然不清楚來路,但既然能和袁瀾同道,想來交情也非淺薄,也就不再忌諱什么,又說道,“我前兩天看過那份《乞除專利錢與燕山屹縣霍氏疏》。這分奏疏還沒下發到各地,也沒刊載在邸報上,所以民間暫時并不知聞,也沒有什么反響。但請督帥留意了,這份《乞除專利錢與燕山屹縣霍氏疏》是開天辟地的新舉措,其震蕩之深遠,當不啻漢武帝時的鹽鐵專營。據我所知,眼下朝廷把這個口子一開,有霍氏白酒的先例在前,接下來工部便有不少的事項要請專利錢,象蘇州的疊繡技藝,還有漳絨的技藝,這些都是要請專利的。等民間琢磨出其中三昧,只怕向朝廷請專利錢的會蜂擁而來。如您所做的這幾樣航海所用的物件,輿圖和地球儀暫且不題,單單是個指南針,效用廣泛難以歷數,其中的利益更是累千累萬。五萬緡一股實在是太低了。只在指南針一樣上就已經低了!”

  商成自然很清楚指南針、地球儀和世界地圖這三樣東西的真正價值,但他并沒有認真思考過常秀的《乞除專利錢與燕山屹縣霍氏疏》究竟會帶來什么影響,現在聽到蔣摶的判斷,當真有一些振聾發聵的感覺。他的見識比蔣摶多,眼光也更加長遠,對專利的實施和落實之后將引起的變化自然也更加清楚,思量著其中的種種利弊得失,一時間就忘記了說話。

  蔣摶說,民間對專利錢的認識會比較遲鈍,這顯然不是事實。亭上坐著的袁瀾和方斫就很敏感。他們立刻意識到自己在不經意間聽說了兩樁大事。一是朝廷準許屹縣霍氏擁有白酒專利錢并非特例,他們這些商賈也是可以向朝廷申領專利錢;二是商燕山搞的航海技藝并非鏡中花水中月,至少其中一樣名為“指南針”的已經做出了實物,而且是“利益累千累萬”的實物!本意原不在此的方斫,更是激動得眼中放光。他們方家從中唐就開始做海商,高麗、東倭、大越和真臘的海路都很熟悉,深知海上行走最難的不是躲避風浪,而是一張張凝聚了無數心血的海輿圖。從中唐到現在兩百余年,花在海上的金銀不知道有多少,死在海上的方家人也不知道有凡幾,可海道也只開辟到南天竺;從南天竺再向西的諸如波斯、大食、大秦、埃里和黑山昆侖等國,從來都沒有到過。焉知這應縣伯府里就沒有他們渴盼百年的海輿圖?更何況還有個指南針。海上往來的舟船一般都是成群結隊,為了在茫茫大海上指引方向,當首的船上都備有司南。但司南一來保管不易,二來也不甚準確,海上風浪顛簸地秤不能平衡,因此司南也時常有誤指,抵達時差謬個十數里數十里極其平常,既然蔣摶敢夸下海口,想來指南針定比司南可靠十倍百倍…

  他還在思謀,袁瀾卻在瞬間就拿定主意。他們袁家早就想下海了,可手里沒有海輿圖,什么事都要看方斫這樣的大海商的眼色,處處都要擔心別人的掣肘,心頭總是不得安穩。眼下忽然有了個出海的機會,那還多想什么?不管了,反之銅錢放在那里也不能生子,五萬緡一股,他們入了!哪怕再添十萬貫,他們袁家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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