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章 說話間就到了晌正時分,商成便請幾位王爺在家里吃頓便飯。
說是便飯,其實并不隨便。商成才到京時,家里就請過大師傅,但手藝實在不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先后換了兩撥,可置辦的酒饌總是差強人意。直到月兒她們來到以后,二丫請大商號永盛昌的東家袁瀾出面,從袁家經營的太白樓里聘了三位做宴席的大師傅,“應縣伯府席面難吃”的笑話才漸漸消停下來。但商成在京城里沒什么故舊,早前在燕山認識的一些朋友又都是每天從早到晚公務忙不完的人,難得聚上一回;再加他到京伊始便招惹了一大堆的宰相和上柱國,手里又沒握著實權,別人就是再想求上進也不可能跑來燒他的冷灶,所以家里很難得才會待一回客。請回家的三位大師傅,本來還想著要好好地在新東家露個臉,可到了縣伯府,每天除了指點著別人做完簡簡單單的三頓飯,居然就再沒有伸胳膊露臉的機會。錢拿得多,事做得少,這人的心頭就總是覺得不踏實。今天好不容易碰見幾位王爺一起過府作訪,不用主家吩咐,個個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看家的手藝,精心置備了一大桌的菜饌,擺得滿條案琳瑯滿目,就預備著聽一聲贊嘆博一聲喝彩。
可惜的是,不管是商成還是幾位王爺,大家的心思都沒在這頓茶飯上。
現在還是太子的服喪期間,自己還在受著禁足的處分,所以商成也沒讓人擺出一人一案的燕飲席,大家按著長幼高低的順序,湊合著聚在一張大方桌邊。也不搞什么三巡酒五巡酒的規矩。只有第一圈是他這個主人把著酒壺挨個斟上大家同飲,然后就是各人隨意。
汝陽王大約是喝不得酒,小半盞的霍氏青花陳釀下去,臉色便有些發紅,話也漸漸多起來。吃了一會酒,混七搭八地和旁邊人說了一會話,他夾了一筷子鹽拌蔥段在嘴里嘎吱嘎吱嚼著,忽然就隔著桌問商成道:“子達,我聽說你和張伯淳很有罅隙的,眼看著他就要倒了,你怎么突然跳出來幫他了?”
桌邊一下就安靜起來,清河郡王、江陵王、襄州王還有那兩個嗣王,都停下話,一起拿眼睛望著商成。
商成和張樸有矛盾,這事知道的人不少。幾位王爺雖然遵循祖宗立下的規矩不經務實事,也不怎么和朝廷的文武官員往來,可畢竟都是宗室領袖,個個手眼通天,對這個事情自然也是有所耳聞。但也僅僅是耳聞而已。本來嘛,他們是宗室,張樸和商成是朝廷大員,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八桿子下去也不可能把兩邊打到一起,張樸與商成如何,關礙著他們什么事呢?可眼下再不關心卻是不行!
別看人們一提到宗室二字,除了尊敬就是敬仰,可誰知道宗室的酸甜苦辣?在宗室這個光鮮的門臉背后,又是一付什么樣的情景?
宗室也苦啊!太祖立下的規矩,宗室不能執掌權柄,因此“權”這條路陳氏子弟是別想了,京官能做到六部的郎中,外官做到上州的知府,就基本上到頭了,再想向前一步,開國以后還沒有先例。太宗時又立下一個“福傳三世”的規矩,哪怕是親王封爵,也只能傳三代,親王傳一子為嗣王,傳一孫為郡王,然后封爵就要被收回。親王的其他的子孫,除了在家譜上能留個名之外,基本上得不到多少實際的好處。少數人運氣好,還能得到一個恩蔭,而其他的陳家子孫,想做官需要自己去參加科舉,想發財需要自己懂得經營,就算想種幾畝地糊口,也需要先有幾畝土地;總之一句話,三代以外的宗室,基本上什么都要靠自己,哪怕是巴結奉承別人,那也要靠自己臉皮厚、眼光準和嘴皮子利索。立國百余年來,現在宗室里錄冊的子弟已經有兩萬多人,這其中只有少數人身上還有爵位或者官職,其他的人都和普通百姓一樣,要繳納夏秋兩季賦稅,要操心一家的吃喝穿用,要為生計而奔波…但他們畢竟都是陳家的子弟,哪怕家徒四壁到了吃上頓沒下頓的爛糟地步,可向上數幾代,他們和清河郡王、汝陽王還有天子一樣,都是同一個老祖宗一一大家同出一門,憑什么你們可以喝酒吃肉,我們卻只能吞糠咽菜?所以從高宗年間開始,去爵的陳家子弟便開始鬧騰。隨著時光的流逝,去爵的人越來越多,也就越鬧越厲害。前幾年過大年禮祭的時候,還有日子過不下去的人拖家帶口地趴在宗祠里哭,當場讓代天子祭祖的成都王下不來臺。東元帝拿著這些人也沒辦法,再怎么說這也是親戚,既不能打也不能罵,只好自己掏荷包從內帑里拿些出來給他們。不能不說,這是個非常糟糕的解決辦法;從那以后,每年的春秋大祭,都有人去祖祠里鬧騰,東元帝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掏錢。到了現在,但凡是氏族里有點什么重要的事,就必然會有人跳出來哭鬧一回,而“陳氏哭祠”,更是成了一個笑柄…
陳家子弟做的這種荒唐事,不僅讓天子落顏面,也讓清河郡王他們這些宗室領袖撓頭發愁一一這丟人的是陳氏一族啊!但他們也沒什么好辦法。錢,他們是有一些,可要想一氣周濟兩萬的子弟,那簡直就是在做夢!兩萬子弟都是拖家帶口的,連家室帶兒女一起算,那可是幾萬口,他們那些錢撒下去,能翻起點浪花就算不錯。何況他們也有家室和兒女,也是一大家子的人,他們同樣需要為子孫做打算。尤其是象清河郡王這樣的,本身就是最后一代封爵,幾個兒子十幾個孫子都沒有爵位和俸祿,就更需要為他們今后做盤算。這些年,清河郡王豁出去老臉不要了,撒潑打滾地求人,好不容易才給兩個兒子和五個孫子張羅了幾個官職。可就為了這個事情,他便再沒有了安生時候。沒得到差事的兒孫都說他偏心,兒孫媳婦里更是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家里一天到晚地吵得雞犬不寧,他根本就彈壓不住。有時候家里鬧騰得太厲害,他甚至想到,自己怎么還不閉眼呢?自己要是能早點伸腿就好了,至少可以圖個清凈。
現在好了,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商燕山鼓搗出一個東倭方略,捎帶著他還弄出一個東倭借債的事。關鍵是這個借債,這才是大好事!就算不能象就算東倭沒有金山銀山,只要借債的事能辦下來,憑著分五的月息,一年掏幾回荷包的天子可以舒一口氣了,他們這些人的擔心也有個指望了,而宗室里有膽色有出息的子弟,也可以去東倭找條好出路一一東倭各地的港口、稅司、礦山…到處都需要人手。況且這借給東倭的債可不是一年兩年里就能還上的,說不定就是數十年上百年。分五的月息,利翻利利滾利,六百萬緡的帳債到了最后,那得是多少?還有開山采礦、冶煉金銀、販運銅鐵…其中的利錢實在太大了,大到教人不敢深想,更不敢細算!
但有一個問題,大家卻不能不想:東倭方略,朝廷占了大便宜;宗室放債給前三口,大家可以得到數不盡的紅利;谷實糾集宗室一起來放債,谷家就可以在宗室的幫助下度過眼前的難關;而前三口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在大趙的支持下坐上倭王的位置。那么,提出建議的商燕山,他能得到什么,或者說,大家能幫他什么忙?更高的爵位他是別想了,更高的勛銜更不要去指望,官職他差不多做到了頭,錢財他好象也不是很缺一一剩下的就只能是權柄了。但他上頭還壓著蕭堅和楊度,這兩個人不下去,他就別想出頭;這一點大家心里清楚,他心里肯定也有數。除了這些,他還能有什么希圖?未必真的如汝陽王所說,他想把張樸搞下去?但這說不通道理呀。張樸倒了,他一個武將能有什么好處?
商成一口飲盡盞里的殘酒,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說道:“有罅隙也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機會就這樣白白地溜過去吧?”
汝陽王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說話。清河郡王卻不在乎。商成與張樸不和,他和張樸更是對頭,前月朱宣主持的那個《對核土地田畝告事》剛剛布告天下,他就斷言“今時朱仲寬之種禍,他日必貽害四方”;其實這話后面還有一句,“大趙之亂,自張伯淳始!”這話說得實在太重了,又很有幾分讖語的意味,因此沒有人敢四處傳揚,許多人都不知道。他直截說道:“子達,你可以緩上一段時間再提嘛。等張樸卷起鋪蓋卷滾蛋了,你再上奏朝廷,這樣,不僅事情依舊能辦成,還能讓新上去的宰相記下你的人情。”
商成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就是沒時間啊。每年的五六七三個月,去東倭最方便。尤其是六月底七月初,是東南季風和東南洋流最強的時候,這個時候下海去東倭,走南方航線只需要七到十天就能在東倭的本州島登陸,不出意外的話,十五天之內就能解決藤原氏,從而實現東倭方略的第一步。假如錯過這段時間,因為風向和洋流的緣故,就只能走北方航線,從明州出發,經登州到高麗,再由高麗到東倭,這條路,光是海上就要行走一個月一一這還是一切順利的情況下。要是高麗那邊的聯系稍微跟不上而錯過風信,就只能等到明年。”他停下了話,把幾位王爺挨個望過去,最后又轉過頭看著清河郡王,慢慢說道,“誰知道明年是個什么光景?”
沒有人說話。
“只有抓住眼下,才是最關緊的。”商成繼續說道,“眼下北邊突竭茨人忙著舔傷口,南邊蕭老將軍還沒朝南詔動手,京城里又安靜,恰好是個四方沒事也沒人跳出來生事的時候,打東倭正是其時。況且,宰相公廨正在為清查田畝隱戶的事情而焦頭爛額,巴不得有點事情發生,以便轉移人們的視線,所以肯定會大力地支持。”
眾人想著其中的道理,都是點頭同意。谷實說:“我看,宰相公廨也是沒辦法了。就算是沒有東倭的事,他們也干不長久,所以即便東倭這一仗打輸了,他們也就是請辭的結果而已,最多也就是提早幾個月。可要是贏了呢?要是在東倭找到了金山銀山呢?”
“那張伯淳這右相就必然會改任左相了。”汝陽王笑著說道,“有了東倭的勝仗,再有了金山銀山,要是蕭堅再在西南好好勝上一兩仗,那他張伯淳就是咱們大趙的名相了。他青史留名,咱們大家發財,皆大歡喜嘛。”又惋惜地對商成說,“只有子達,你是沒什么好處的。功勞都是別人的,財也是大家的…要不,咱們大家給子達留上一大股?”
清河郡王首先表態:“這事沒什么可說道的!還有谷鄱陽。他奔波勞碌一回,也要分一大股。”
大家都點頭同意。當然,所有的股金里最大的一股肯定是東元帝的;這一點大家心頭都很清楚。只是現下還沒來得及把事情告訴天子,也不知道天子最后能拿出多少錢,所以也就沒人提具體會分給商成和谷實各自多少的分額一一肯定不能比天子更多就是了。不管東元帝最后會拿出多少錢,總之,誰的股都不能比天子多。
商成笑著拒絕了大家的好意。理由是他沒錢。他的錢一部分投在航海技術開發上,還有一大筆預備要送去應縣的封國,那邊要花錢的地方更多。
不管商成是真沒錢還是假沒錢,幾位宗室都笑著接受了他的解釋。宗室不能攬權,又不能帶頭破壞朝廷制度去兼并土地,爵位還不能子子孫孫地繼承下去,為了子孫的福祉,只能在經營上想辦法,因此他們比尋常人更加地看重一個“利”字。商成讓出一大股,宗室里當然就可以有更多的股可以分配,這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們也因此而更加地感激他。
清河郡王心頭暢快,忍不住就多喝了些酒,說話也就愈加地沒有顧忌。他首先稱贊了商成,感謝他替宗室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大問題,隨后就開始大罵張樸和朱宣不是東西。他確信張樸就是個奸相,而朱宣這個書蠹就是張樸的幫兇!
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在座的全是大地主,對《對核土地田畝告事》都是恨之入骨,于是紛紛指責這是一個禍國殃民的文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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