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當著東元帝的面,幾個趙括你方唱罷我登場,從國庫的盈余說到出兵的糜耗,從兵力的輸送說到可能會遭遇到的抵抗,最后把翟錯等人批得體無完膚,徹底證明了東倭國之事不可為。泡!書。吧 雖然舌戰輕取翟錯,但趙括們依然保持著冷靜,他們并沒有挾大勝的勢頭乘勝追擊,去尋應縣伯的不是,而是偃旗息鼓收兵回營,坐回座上靜等他人的下文。于是,偏殿上便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陷入岑靜。
右相張樸坐在御臺前左首的次座。在他的上首,是一把空落落的鋪著盛開牡丹花圖案錦繡椅墊的朱漆座椅;這是老相湯行的作為。雖然湯老相已經有很長的時間都沒有到過皇城,但張樸對老相國一直都很尊重,就象現在,雖然湯老相沒有來參加會議,但座椅卻還是給他留著。
在殿上安靜下來之后,張樸還是沒有說話。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還沒有來得及與其他幾位副相交換看法,心頭的想法也有些紛亂,因而無法立刻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首先要判斷的一個問題,就是商燕山冷不丁地把東倭國的事情拋出來,到底是抱著什么目的?商燕山與他不是一條心,在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同時商燕山也不是尋常人。從過往打過的交道來看,他們倆互有勝負各據輸贏,勉強算是個平手。但商燕山眼界開闊,目光深遠,心思縝密,手腕老辣,更能運籌帷幄之中算敵千里之外,這些都不能不教他心生警惕。尤其是在當下,他終于借著董銓的昏聵搬掉了北進派,朝堂上再無礙眼的雜人,他也有了機會一展拳腳實現畢生鴻圖的時候,就更要小心這個假和尚!他也隨時提醒著自己,一定要當心商燕山。可哪里能料想到商燕山的謀劃遠比他料想得還要凌厲,隨口一句“玻璃”,就把工部給引到火坑里,順便還收拾掉朱宣的弟子兼摯友常秀,教宰相公廨花了大力氣籌劃的新農具新作法推廣有夭折的趨勢…
想到“兩新”的推廣,他就忍不住想起朱宣主持的清理詭田隱戶。這是他大力主張的事情,假如能得到順利執行的話,至少能教國庫收入增加三成以上。他當初想得很好,這種于國有大利的事情,不會有什么阻礙。結果呢?《對核土地田畝告事》一出,朝野上下怨聲載道,說好話的人幾乎沒有,哪怕是宰相公廨眼皮子底下的京畿州縣,也是推三拖四地壓著不辦,還鼓動著士紳莊戶起來鬧事。前幾天,他還收到一封多年至交為了此事而專門寫給他的私信,信上說什么“百年根基一朝盡去此皆伯淳之妄為所致”,甚至還危言聳聽,斷言這是“亂趙之始”…
他不想和朋友糾纏這個事情,所以就沒有回信。他捫心自問,他真是在禍害大趙么?不,他這是在未雨綢繆!唐朝是如何滅亡的?就是因為嚴重的土地兼并而出現了大量流民,最后導致黃巢之禍,從而動搖國本;漢朝是如何滅亡的?同樣也是土地兼并無法遏制,然后有了黃巾之禍。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土地兼并愈行愈烈之前,把它化解掉消弭掉,讓它不會產生那么的危害和破壞。他這樣做,怎么可能是錯的呢?又可能是在禍害大趙呢?
對于朋友的無端指責,他忍不住在心頭發出一聲感慨:吾道寡,以天下之大,有幾人能識,又有幾人能知?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把思緒又轉回到眼前,目光不巧和對面次座上的商成碰了個正著。雖然他明明知道,商成因為臉上的傷,所以總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模樣,可是有那么一瞬間,他偏偏覺得那笑容就是在譏誚和諷刺他…
但他仔細思忖,又覺得這事不可能是商成在做假。他想,商燕山是當朝屈指可數的上將,自當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他想鼓動朝廷出兵東倭國,直述理由就是,能成則成,不能成也不會對他有什么損害,所以根本沒必要去胡謅什么金山銀山,更遑論還扯出了千萬兩官金與萬萬兩官銀這樣的彌天大謊。泡!書。吧要知道,他這樣做了的話,真相一旦敗露,他的下場可是不堪設想…
唔?他忽然意識到什么,不禁猛地吸了口涼氣。這樣看來,難道商燕山不是在妄言,而在東倭國中,又真有那樣的兩座金山銀山?
要是真有千萬兩的官金與萬萬兩的官銀,那可是解決了大問題。大趙眼下面臨的問題之一,就是嚴重的銅荒和錢荒。在經歷了連續百年的休養生息之后,中原地區民間積富,百姓手中也有了余錢,各地對糧、茶、鐵、藥、香、絲綢、瓷器、木材、書籍、紙張…等等物事的需求也是極大。單就上京而論,每年從四方運到的貨物就有數萬萬擔,折制錢當逾千萬緡;這還僅只是上京一地。其余泉州、建康、揚州、湖州、廣州、福州、鄂州、成都等地,無一不似上京,每年的買賣交易也在數百萬緡以上。大規模的交易造成一個嚴峻的問題:民間沒有足夠多的制錢。說起來,大趙每年鑄錢幾近百萬緡,已經是數倍于前唐年間,最近十年,每年新鑄制錢更是近一百五十萬貫,可到處都還在喊著制錢不敷使用。每年鑄新錢一百五十萬緡,這已經是朝廷的極限,再多就會造成著制錢成色不足的后果。畢竟八州三地三十七座銅礦每年只能采出那么多的銅,只可以鑄那么多的錢。為了使民間的制錢足敷使用,朝廷想盡了辦法,東元四年、九年、十四年、十七年、二十年,連續五次告事天下,嚴令禁止民間私自熔錢取銅,對那些私制私販銅器的不法商人更是嚴厲打擊,甚至對出海的船舶每船可以攜帶的制錢多寡作出了明細的規定,可制錢依舊不夠用。在大宗貨物集散的地方,如泉州、福州和成都等地,民間已經有了有了能當作大額制錢使用的“茶引”、“藥引”、“糧引”和“綢匯”,各地請求朝廷準許以鐵代銅鑄造鐵錢的奏請,更是一批接著一批。朝廷也意識到,阻礙國庫收入增長的原因之一,就是制錢不敷使用一一按商燕山的說法,這叫作“貨幣流通量不足,造成通貨緊縮,物價持續下跌,失業率增加,最后導致經濟衰退,所以國庫收入滯漲甚至倒退”。對此,戶部也提出過鑄造銀錠和金錠的設想。但戶部每年采銀不過三萬五千兩,采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憑著國庫現有的平庫銀不到一百八十萬兩,平庫金只有二十一萬兩,這點金錠銀錠,對以兆億計數制錢的民間來說,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現在好了,東倭國突然冒出來兩座金山銀山,而且還都是“金銀銅鐵多金屬伴生礦”,就算不能即刻投入人工采掘,采出來的金銀銅也不能及時運回大趙,但有了這樣兩個地方支撐著,至少是個念想,總能教人緩上一口氣。何況,這兩座礦山還有那么多的金銀…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為了那千萬兩官金與萬萬兩官銀,他支持出兵東倭國!哪怕這是商燕山的虛言妄語,他也認了!
既然做出了決定,張樸也就開了口。
“谷侯,商伯,”張樸點了谷實和商成的名。他的目光略過谷實,停留在商成身上。“在座中,你們倆是上柱國,軍務上的事情你們最清楚。你們的看法如何?”
谷實點了下頭,只說了一句“能打”,便不再言語。
坐在他旁邊的商成接過他的話,說:“我支持谷侯的看法,東倭這一戰能打。我也同意翟大人的看法,遠征東倭夷平藤原氏,是勢在必行非打不可。”
含元殿上鴉雀無聲。
剛才翟錯說可以出兵東倭,結果找來一片的反對聲;眼下谷實和商成又說能打,卻個個恍若未聞,仿佛谷實和商成壓根就沒有說話一般。張樸等了一會,看殿上二三十人個個端肅安座似乎都沒什么不同的意見,這才問道:“谷侯,商伯,你們說可以出兵,理由呢?”
為什么要打東倭,又該怎么打東倭,這個問題谷實已經和商成有過一番探討。經過一番爭論,他和真薌都同意了商成的觀點,東倭是非打不可的。但出征東倭國的道理是人家商燕山提出的,東倭方略也是商成的全盤籌劃,所以張樸代表宰相公廨的詢問,他不能作答,就拿眼神望向商成。
商成也沒推辭,站起來向東元帝和張樸分別作了個禮,然后說道:“萬歲,張相,各位大人。非出兵東倭不可的理由,不是因為藤原氏橫行霸道,也不是因為東倭國的金山銀山,還不是因為咱們的天朝上國有責任有義務替藩屬臣國主持什么公道!之所以要出兵東倭,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東倭之事,悠關我大趙的國家安全!”
商成的前幾句話很刺耳,但東元帝、幾位宰相副相并一眾重臣都是神色如常,誰都沒有理會這些話粗理不糙的言辭。大趙立國已有百年,東倭國便從來都沒有獻過國書納過包茅,現在被別人欺負得眼看就沒活路了,才想起來還有個天朝上國;就是這種不臣之心昭昭若揭的家伙,誰情愿去搭理他們?可他們聽到末尾一句,卻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國家安全”,這是什么意思?四個字拆分開,單指哪個字,大家都是清楚明白;可合到一處,就讓人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國就是國,家就是家,二者的含義截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論?“安”者靜也,“全”者完也,兩字并合也有出處,細細推敲辭意,應當是平平安安無危無險的意思。可是,聽著商成的前面一席話,再把四個字連貫起來仔細琢磨,隱隱約約地好象另有一通深刻的涵義…
商成沒有解釋什么是國家安全,他繼續說道:“大家應該記得,在我朝開國之初,太祖和太宗在位時,我們和吐蕃在西北接連打了幾年的仗,今天的河熙戎闌各州,就是太宗時從吐蕃手里奪來的。那幾場戰事也使吐蕃人傷了元氣,此后幾十年都不敢來覬覦咱們。但眼下南詔國在西南挑唆僚人作亂,我敢說,他們的背后就有吐蕃人的影子。去年,我們還與東烏罱國在戎州發生了沖突,當地駐軍說,是東烏罱人挑釁在先一一我只想問一句,就憑東烏罱國那塊巴掌大的地方,他從哪里來的膽子,竟然敢挑釁我們大趙?還有東北的扶余。從太宗的時候開始,扶余人趁著咱們和突竭茨人殺得難解難分,三番兩次地在渤海衛挑起事端,高宗時還有過兩次數萬騎的大規模南下,直到太嘉十年的檀州黃崗嶺一役,扶余人被殺被俘了兩三萬人,才總算消停了三四十年。但我最近在軍報上看見渤海衛的消息,他們又在蠢蠢欲動了…”
人們都不太明白,他忽然提到這些陳年舊事,到底想說明一個怎么樣的意思。老資格的戶部右侍郎便說:“商伯,你這些話,是否有些危言聳聽了?我們去年才剛剛大敗突竭茨,還踏平了突竭茨人的祖庭,國勢軍威都是大振。這樣的大勝,就算南詔和吐蕃因為道路的緣故還沒有得到消息,扶余人總該知道吧?他們敢在這個時候來捋咱們的虎須?”
商成耷拉著眼瞼,沉默了一下才說道:“失敗不見得就是壞消息,勝利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好消息。”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可大多數人的心里卻很清楚,這是商成在給宰相公廨留情面。依據兵部年初對燕山戰事的最后總結,雖然有大破黑水城和踏平突竭茨祖庭的輝煌戰績,但整個戰事期間,突竭茨左翼的主力并沒有遭受致命打擊,所以在軍事上而言,此役大趙只能說是小勝。而更加糟糕的是,在戰役結束之后,為整個戰事付出良多的商成卻被突然調離,這在燕山衛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朝廷派去燕山接替商成的新任提督諸序,能不足以服地方,功不足以服將士,上任不到三個月就被徹底架空,他做出的各種決定,不管是有關軍務還是有關政務,也不管是對還是錯,反正是只要出了提督府,便壓根沒有人會聽。前一向御史臺還流傳出來一個小道消息,駐燕山的御史移文告知上京,二月中旬諸序接連嘔血,已經病倒不能問事。
諸序的事情,商成也聽說了。但諸序嘔血與他無關,他也不大可能有機會再回燕山,因此就懶得去打聽諸序之后會是誰去燕山。他接著說道:“去年燕山衛和渤海衛都沒能伺機殲滅突竭茨左翼的主力,這就預示著,從現在開始,燕山渤海兩個衛鎮,都需要對突竭茨人保持高度警惕,密切防范東廬谷王的報復;這無疑會牽扯他們很大的精力和兵力。這就是扶余人的機會。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我們沒辦法確定這到底是扶余人的單獨行動,還是他們與突竭茨人達成的某種默契。”
這個可怕的預言使人們感到一陣心悸。更教他們心驚膽戰的是,這很可能不僅僅是商成的憑空猜測,而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實。想一想,北方是突竭茨和扶余,西北是突竭茨和西烏罱以及吐蕃和東烏罱,西南是吐蕃和南詔,東北方向還有個與大趙隔海相望但不接壤的高麗…可以說,除了南方的大越和真臘,現在的大趙,完全就是八方接敵四面楚歌!
現在,大家似乎有點理解了,商燕山為什么要提到大趙的“國家安全”。這樣險惡的情勢,如此艱難的局面,國與家,哪里還有什么安全可言?
然而商成的話還沒有講完。
“大家想一想,我們為什么會面臨如今的局勢?高麗,一個龜縮在半島上的自稱是唐人后裔建立的流亡政權,他們憑什么敢對我們持不友好的態度,是地方比我們大,還是人口比我們多?東倭,一個外戚把持國政長達百年的小過,他們憑什么妄自尊大到敢稱天皇的小國,是他們的兵比我們的將士能打,還是他們的個頭比我們更高?南詔,一群連文字都沒有的野人;烏罱,吐谷渾養馬人的遺族;還有吐蕃,西域的那些胡人小國,還有突竭茨一一他們憑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跑來欺負我們?誰都敢來欺負我們,誰都敢上來咬我們一口?他們憑什么?憑什么都來欺負我們?是不是他們覺得我們的刀劍不夠鋒利,已經鈍了,砍不掉他們的頭?”
含元殿上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商成憤怒地咆哮著:
“他們為什么敢這樣做,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咱們很久沒打仗了,很久沒有砍人了,很久沒去欺負他們的,他們已經忘記我們是怎么砍人的了,他們都不怕我們了!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刀和過去一樣地快,我們的劍,和過去一樣的鋒利,我們殺起人來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狠!就先拿東倭的藤原氏來祭刀。高麗要是懂事就算了;不聽話,就連他們一起砍。他們以為,高麗國與我們不接壤,中間還隔著個扶余,就能高枕無憂?做夢!我們有海船,有水師,高麗國從南到北所有的海岸線,都可以成為戰場!東倭,這只是個開始,遠遠不是結束!”
…在商成發表完他的“看法”之后,含元殿上的大趙重臣們迅速達成了一項決議,出兵東倭。此事由兵部主導,兵部左侍郎真薌主持,禮部和工部分別抽調得力官員協助,所有一應事宜直接向宰相公廨負責。
另,上柱國商成,君前失儀咆哮殿堂,罰俸三月,禁足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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