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61)與張樸的對話(二)
令張樸擔憂的事情,就是蕭堅對南征的態度。(文字首發盡在讀書閣)
征伐南詔,是張樸再度入相之后提出的第一項重要軍事決策。南進派之所以一力主張南征,其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對抗北進派堅持的北伐,至于說什么懲戒作亂西南的僚人,教訓妄自尊大的南詔國,反而不是決策的關鍵。從某種意義來說,南征僅僅一個口號。即便它得到了以蕭堅為首的一大批軍中將領的支持與默許,它依舊只是一個口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除了兵部在嘉州設立了一個虛有其表的行營,并且授命蕭建為嘉行營總管之外,朝廷再也沒對所謂的“南征”做出什么實際舉措。說起來或許都沒幾個人相信,在前前后后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兵部既沒有制訂南征的具體方略,也沒有調換前線的將領,更沒有在西南各州集結兵力,甚至都沒有明顯增加對西南的糧秣軍資供給;這些都說明無論是南進派或者是朝廷,他們并沒有認真地考慮要與南詔國進行作戰。至于行營總管蕭建,他一直逗留在京師,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要把時任燕山假職提督的商成調去嘉州給他任副手之外,幾乎就沒做一件與南征有關的事。在外人看來,這是老將軍看重后輩想提拔商成,可在明白人眼里,這其實是他和張樸聯手使的障眼法,目的就是不讓南征真正得以落實。商成把燕山衛治理得還算順順當當,平白無故調他做什么?再說,把商成調離燕山,又該讓誰去填那個坑,又有誰能填那個坑?因此,無論是張樸主張的南征,還是蕭堅鬧著要找副手,又或者是北進派的方略,其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南進派與北進派為爭奪朝堂的決策權而進行的交鋒。不過,因為大趙剛剛經歷了東元十九年北伐的失利,朝野內外對北進派都是頗有微詞,所以看去張樸和南進派要稍占風。
但是,當商成在前年冬初拋出一個針對突竭茨左翼的軍事大方略,并且在去年春天的戰事里取得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之后,張樸他們就不得不把“南征”這個口號認真地付諸實行了。從去年夏天開始,兵部在嘉州方向不斷地囤積糧草軍械,澧源大營的十數個旅也在漸次向嘉榮雅三州移動,蕭堅也受命在籌劃南征方略…
在張樸看來,以蕭堅的赫赫威名,輔以大趙的數萬雄師,對付小小的南詔國應該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蕭堅也曾經說過,有三萬澧源禁軍并兩萬西南駐軍合計五萬人馬,不管是僚人之亂還是南詔之患,都是須臾可定。可是,從去年臘月到眼下短短的兩個月不到,蕭堅就多次修改方略,回回來到宰相公廨都要提到南征的難處,不是擔憂糧草民伕不敷,就是說兵力不足,再不就是發愁側翼受吐蕃人的牽制與威脅。最近一次甚至舊話重提,要求把商成派給他做副手。這些都不能不教張樸擔心一樁事:蕭堅到底是不是未戰先怯?
說實話,作為宰相,張樸并不通曉軍事。但他也看過一些兵,知道“將無必勝之心則戰無取勝之道”的道理。眼下蕭堅已經流露出畏怯避戰的意思,南征的結果就很難預料了。他不能不重視這個問題!他不清楚蕭堅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想把商成調去嘉州,但為了南征,為了維持他好不容易才收束起來的朝堂局面,同時也是為了維護他個人的威信,他必須讓蕭堅無牽無掛地去南征,必須保證南征取得勝利!所以他讓真薌去試探商成的口風。在真薌試探無果之后,他又親自出馬,想勸說商成改變主意。誰知道商成一點都不給他這個右相留顏面,還沒等他開口轉到正題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當然,這個結果也很正常。商成雖然不是北進派,可與他畢竟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拒絕出任嘉州行營副總管也在情理之中。再說,商成現在是奉命在京“將養”,有了這個前提,不到萬不得以的時候,宰相公廨和兵部都不情愿自損顏面讓他出來做事。即便是張樸今天找他說話,也是打著說動他自請嘉州行營副總管的主意。很顯然,這事的可能性不大…
在張樸思忖著如何把話延續圓泛的時候,商成沒有說話。他也沒有思考南征的事,而是在打量著這間屋子。
這里是張樸處理日常公務的地方,僅僅是間耳房,所以稱不寬綽。屋子的東西兩壁都擺著大架,面密密匝匝地放著匣卷宗文。一張大桌案和案前案后的兩把座椅便差不多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屋里沒有少火盆,但一點都不覺得寒冷,看來不是燒著地龍就是有供暖的夾墻。北墻的大窗稍微開著一點縫,大約是讓屋子里不那么悶氣…他發覺,雖然他和張樸顯然就是兩路人,但還是有不少的共通點,比如張樸這間辦公室的擺設,就和他在燕山衛署的那間辦公室完全一樣嘛!
張樸給商成的盞里再續了些茶湯,就象朋聊說家常一樣續先前的話題,說道:“蕭老將軍想讓你也跟去嘉州,你的意下如何?”既然想不到好借口,不如干脆把問題擺到桌面。
商成把左手的食指在條案敲了兩下,對張樸為他斟茶水表示感謝,然后說:“我的身體還沒大好,頭疼和眼疾還在不時地發作,只能辜負蕭老將軍的一番好意還有張相和各位副相的信任了。”
“倘若任命你為嘉州行營大總管主持南征的諸般事宜,子達可愿到西南走一回?”張樸直截問道。
假如這話是出自別人之口,商成肯定是想都不想地立刻回絕。但張樸這樣說,其意味就完全不一樣,他不能不謹慎地加以對待。他扶著茶盞,垂下眼瞼仔細地思量了半天,然后才很鄭重地說:“我還是不能去。”
張樸敏銳地捕捉到商成是說“不能”而不是說“不想”。“能”和“想”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含義卻是截然不同。他馬問道:“何以謂之‘不能’?”
商成又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為什么‘不能’?這個問題牽扯的方方面面很多,一時不談好說。他當然不是在顧慮自己與張樸之間有矛盾。他和張樸的矛盾是在各自堅持的軍事戰略方向的分歧,那是公務,與私人關系無干,更和南北兩派的紛爭無關。他不想參加南征,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覺得大趙的少數民族政策不對頭,所以才激起西南的僚民作亂,假如不改變針對僚民的各項政策,那就沒辦法根治僚民問題,也就無法長期地保持西南地區的穩定。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真地沒把南詔放在眼里。南詔不過巴掌大的一個小國,政治、經濟、軍事、組織、環境、交通…等等等等,沒有哪一個方面能與大趙比擬,收拾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藩夷小國,還需要大趙派出柱國坐鎮指揮?就算派去一個柱國都有些過分。真要出動個把兩個柱國,那都不是為了收拾南詔,而是為了協調西南的各支駐軍。最關鍵的原因,是他到現在都不清楚張樸和蕭堅打南詔的目的是什么。是與北進派抗衡么?問題是董銓下臺之后,現在朝堂的北進派都趴到墻根舔傷口了,哪里還需要張樸與他們抗衡!是要樹立大趙的大國威風么?僅僅是拾掇一個狂妄自大的南詔國,又能擺出多少威風?真想打出威風,那就去打突竭茨!就算打個吐蕃,也比征討南詔強似不少…
他忍不住問道:“張相,南征到底為了什么?”
張樸愣怔了一下,說:“南詔挑唆西南僚民作亂,又占我趙境多處州縣,如此狂妄悖逆,乃其自討征伐之舉。”
商成一笑。這是官樣文章,哪里都說得過去,可也沒有必要拿在這里說?他再問道:“咱們打南詔,具體有什么目的?幾萬大軍出動,總要有個目標。是想占領南詔國的土地,還是要擄掠他們的人口,或者是想搬空他們的家當?”
張樸張了張嘴,卻什么話都沒說出來。他還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不止是他,宰相公廨、兵部、蕭堅還有支持或者默許南征的諸多將領,大約就沒有幾個人思考過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至少要打到南詔的都城大理…”
“然后呢?”
“仿效前唐舊例,在當地設立羈糜州…”
商成不出聲地笑了一下。這是典型的想到哪里說到哪里了。象張樸這樣的成熟而老練的政治家,原本不該犯這種錯誤,可他偏偏就犯了這種錯誤,顯然是事先根本沒有認真地思慮曲劃。他他蘸著茶湯,隨手就在條案畫出大趙的西南地理輿圖,周邊的吐蕃、南詔、大越都勾勒出一個大致輪廓,指著南詔國說道:“從輿圖看,相對我們大趙來說,南詔國很小。但我朝歷來出使南詔的使節最遠也止到南詔的都城大理,因此大理以南具體是個什么光景情況,我們是一無所知。假如大理以南同樣是南詔國的土地的話,那么當我們占領了大理,東有大越,西有吐蕃,南方還有南詔人,三面遇敵,戰略必然處于絕對的被動!這種局面,朝廷準備如何處置?”
張樸可沒有興趣與一位大將軍討論軍事的問題,因此便直接問道:“應伯以為,如此局勢,朝廷應當如何舉措?”
商成看著盞里清亮的茶湯,沉默了一會,說:“朝廷想讓我去主持南征,一一可以!”他馬又說,“不過我有個條件。南征不打則已,要打就要準備大打!”他指著案的粗略圖畫。“眼下嘉州行營轄制兵馬接近六萬,分布于黎雅嘉榮戎的各州縣,拋開戍守黎雅兩州戒備吐蕃的一萬人馬,還有差不多五萬,足夠掃蕩大理。因此,我有個初步的設想一一”他抬起頭目視著張樸,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一一占領大理之后,大軍以一部繼續向南逼迫,對南詔施加軍事壓力,主力向東,在廣南各支駐軍的協助下,滅掉大越。”他又在輿圖的大越之南添兩個字“真臘”。“假如朝廷能征集到足夠的海船,東南沿海的水師又能助戰的話,順手滅了真臘也可以。如果這個方略能得到落實的話,那東南的問題就徹底得到解決。沒有了大越和真臘的屏障,南詔國就算還有點土地人口,在咱們兩面夾擊之下也蹦達不了幾天,早晚都是個滅亡的命運。”
張樸眼睜睜地看著商成把輿圖的大越、真臘、南詔先后抹掉,半晌才說道:“是南詔挑唆僚民作亂在前,犯我邊界在后,與大越真臘并無干系…”
“我記得是《史記》還是《漢》有記載,那地方早前好象不叫大越,也不叫真臘,是叫南越還是象郡來著。”
“秦置象郡…”
商成點了點頭,笑著說:“還是張相記得清楚。既然您也這樣說,看來大越和真臘兩個小國占的地方原本就屬于我們。咱們家里有事忙得脫不開手腳,大越和真臘兩個好鄰居就跑來借了地方暫住,這沒什么。不過眼下咱們家里沒事了,又家大業大的沒多余的地方安置兄弟姐妹,沒辦法,只好讓他們再搬出去。”
張樸哪里會想到僅僅是勸說商成出任嘉州行營副總管,最后卻被商成鼓搗出如此龐大的一個南進方略,腦筋飛快地籌劃著諸般得失,嘴里就順口問下去:“他們要是不肯搬,那又該如何措置?”
商成嘿地笑出了聲,說:“他們不肯搬的話,那就只好幫他們搬了。原本就沒指望他們愿意搬家。不肯搬才是最好,全部弄死拖去填海!”他戴的是金翅兜鍪穿的是赤色戰袍,干的就是這種事!
張樸完全不知道該和這個殺氣騰騰的大將軍再說些什么了。商成彈指揮手間描繪的一番圖畫讓他覺得自己離理想更近了一步。可事關重大,他一個人是絕對不能做出決定,只好對商成說:“應伯能不能先提一個方略,讓朝廷商議一番?”
這當然沒有問題。他找張樸要來紙筆,寥寥幾筆就寫出個大致的計劃。不過,他在方略的末尾重點提到,這個計劃真正實施起來,至少需要兩年的籌備和兩年的落實,所以希望朝廷能按五年的戰事來進行通盤考慮。
因為預計戰事綿延的時間太久,錢糧靡耗太大,所以幾天之后宰相公廨通知商成,針對整個南方三國的大方略沒能得到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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