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是在十一月初四的清晨離開的枋州。他怕在路上耽擱行程,趕不及在朝廷任命諸序為燕山提督之前到達上京,他甚至不顧自己的病情,沒有做暖車而是騎的快馬,一行十余騎快馬加鞭地趕赴中原。初五歇在飲馬驛,初六不到午時就過了大山堡,已經出了燕山衛,至晚便進了潞州地界。因為趕路太急,路上錯過了宿頭,段四和幾個侍衛沒辦法,只好在官道邊村莊里的上戶人家借了兩間房臨時歇腳。
這一住下,半夜里就出了事。
長期的軍旅生涯,商成的身體原本打熬得極是健壯,年紀又在膀粗氣圓的大好歲月,若在平日里,別說是兩間泥坯草房,即便是寒天臘月里,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和衣就能躺下,第二天一早蹦跳幾下照樣龍精虎猛。可現在不成。他原本就帶著病,雖然不是傷筋動骨的大毛病,但幾個月的病痛折磨和虎狼猛藥下來,身子骨已然有些虛弱。再加上朝廷突然間把他從燕山調出,眼睜睜看著艱思苦慮謀劃的方案有可能胎死腹中,三載征戰無數將士前仆后繼拿血拿命拼殺出來的大好局面更是有可能付諸東流,所以這三四天以來,各種各樣的情緒一直在他心頭翻滾起伏,體內陰虛火旺,又是冬月里冒風趕路,一路的寒氣逼繞,再加上涼水硬饃冷炕,在莊戶人家里借宿的地方還是漏風柴房,幾下里冷熱交加,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受不住…
商成病倒了。按醫書上所說,這是“寒風入體”的風寒熱癥,實際上就是高燒持續不退。燒起來時渾身滾燙,冷起來裹兩件皮裘還是凍得牙打牙。段四他們把隨身帶的白酒全都拿來給他涂抹額頭胸膛脊背腋下,也只能是緩一時之急。就便是這樣,第二天一早人站著打晃了,他還在堅持著要趕路。
段四他們哪里敢讓他上路?高強李奉這些侍衛苦苦的勸說,商成根本就聽不進去。段四急得跳腳,眼珠子都紅了,最后把刀拔出來塞到商成手里,口口聲聲說道,想上路可以,除非踩著他的尸首才能出門!
其實,商成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根本就不允許再走。不得已,他只能在這個前后不落的地方先歇下。但他的人是停了下來,手卻沒有停,忍著高燒和頭疼熬了一天寫就兩封信,一封是送到兵部的,一封是呈遞宰相公廨的。讓段四即刻聯絡芪縣當地的駐軍,通過軍傳驛道加“萬急”直送上京。
在給兵部的信里,他從軍事角度出發,仔細分析了如今燕山渤海兩衛鎮和突竭茨左翼當前各自面臨的種種局面,比較了大趙和突竭茨各自的優勢弱點,特別是突出強調燕山和渤海兩衛鎮剛剛獲得一場大勝,正是士氣高昂將士們雄心萬丈的時候,而突竭茨卻一方面內部不穩定,另一方面又難得地出現了兵力不足的情況,雙方力量對比此漲彼消,正是對突竭茨左翼大規模用兵的千載難逢機會。他對明年決戰取勝有非常大的信心。他真誠地希望兵部能在認真考慮這些情況之后,收回對諸序的任命,依舊讓他擔任燕山提督一職。他反復聲明,這個請求并非是他商成自大,而是因為諸上柱國從來沒有在燕山任過職,不熟悉燕山各部將領,各部將領也不熟悉他,等他們互相有了認識產生默契,也許已經錯過決戰的最佳時機。而他這個人雖然粗莽駑鈍了一些,做衛鎮提督也不是太稱職,但過去幾年都在燕山衛,對燕山的情況非常熟悉,所以他就不自量力地毛遂自薦,想繼續留在燕山。
在給宰相公廨的信里,除了反復重申明年決戰的把握之外,還從戰爭成本的角度出發,論述明年決戰的必要性。從東元十九年的北征,到剛剛過去的秋季戰役,大趙為幾次大小戰事前后統共支出四百三十二萬緡計四十三億二千萬錢,相當于國庫十六個月的收入,另外還征發勞役十三萬六千余人次,有七萬四千四百五十七人將士陣亡或者失蹤,一萬三千二百多名將士因傷退役,如此昂貴的代價,最后卻僅僅換來一座燒成白地的黑水城,實在是得不償失!現在,有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擺在大趙的面前。為了給陣亡的將士們報仇,為了給深受突竭茨人一次次南侵所導致無邊苦難的大趙無數家庭和億兆黎民們復仇,為了洗刷突竭茨百年來給大趙造成的恥辱,他懇請宰相公廨,懇請各位相國和副相,讓他打完這一仗…
信送走了,他也住進本地駐軍臨時給他找到的小院子。他本來該去住驛館,但驛館里往來的官吏百姓太多,他不想被打攪,因此就沒去。軍營倒是個好地方,可本地駐軍只有五十來個人,駐地不比巴掌大,他一個柱國將軍搬進去,還不得把人家嚇得雞飛狗跳?所以就讓人在軍營附近給他找了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這里就好,一是清凈,二是沒閑雜外人一一段四特意囑咐過不許駐軍聲張,他正好一邊作養身體一邊等上京的答復。
但五天的時間過去,無論是兵部還是宰相公廨,都沒有給他回信。那兩封信似乎是石沉大海一般,連一點回音都沒有聽到。
他再也顧不上自己在這件事當中受到的傷害了。上京默不作聲的態度讓他非常難過。他不明白上京方面到底在想些什么。這是多好的一次機會啊,難道就讓它白白地從眼前滑過去?他,張紹,孫仲山,郭表,還有陸寄,狄栩,潘漣…為了這一天,為了徹底地解決燕山衛所面臨的威脅,有多少人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又有多少人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直面敵人的彎刀長矛前仆后繼,才總算有了今天這個結果?還有那些不幸卷入戰禍的百姓,失去了兒子的父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父兄的孩童,他們為了這一天,又付出了多少?難道真的就讓這完全是用鮮血和性命換來的機會,白白地溜過去?難道真地要讓突竭茨人休養生息,讓東廬谷王整頓好內部,讓敵人的彎刀再次揚起,然后一切再重新來一遍嗎?
每每想到過去兩三年里的種種努力和犧牲有很大的可能會付諸東流,他就非常難受,也非常氣憤。不!他當然不是氣憤自己所遭逢的不公平待遇,他也不是氣憤那些急惶惶地跑出來摘桃子的人一一他現在根本就顧不上和這些事這些人生氣!他氣憤的是張樸,是朝堂上的南進派!這些家伙為了自己派系能施展那些還不知道是對是錯的所謂政治抱負,就罔顧事實排斥異己,瘋狂地打擊一切阻撓他們的人,甚至到了不能容忍任何與他們相左的想法思路的地步!尤其是張樸,這個作為南進派領袖的右相,一個有著精明頭腦的政治家,他難道就看不出來北方的突竭茨和南方的南詔之中,誰對大趙的威脅更大?現在打南詔,結果是勝是平還很難預測,而現在去打突竭茨,則是勝券在握,一場不知道后果的戰爭與一場必然是勝利的戰爭,難道他還不知道該如何抉擇嗎?是的,他能理解張樸的苦衷。作為南進派的靈魂人物,張樸自己不能跳出來反對自己,不能反對南征,也不能旗幟鮮明地支持向北作戰,但張樸完全有能力放緩南征的步伐,而讓燕山衛打完這場具有轉折性的戰略決戰。可張樸沒有這樣做。他明明可以這樣做,但他偏偏就不這樣做。他明明可以給燕山衛一點時間一一燕山衛也只需要一點點的時間,可他就是不給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只要有半年時間,最多八個月,大趙北方的局面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他實在是太氣憤了。激蕩的情緒和病痛的折磨,讓他徹底失去了冷靜。他生氣南進派。看看你們都在做些什么啊?你們的初衷也是為了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可你們的所作所為卻是在傷害她!他恨張樸。你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宰相應有的氣度和判斷!你難道不知道,作為一個國家的掌舵人,你現在的作為會讓這艘我們共同乘坐的巨船拐向了一條彎路,這將使我們和一次無數人苦苦奮斗與期盼了百年的機會擦肩而過!他連西南的南詔過和作亂的僚人也一并恨上了。他覺得,要是沒有南詔國,要是沒有僚人,張樸和南進派就不可能發動南征,他也就不可能被調離燕山,那突竭茨人和東廬谷王就絕不可能再有茍延殘喘的機會!他甚至恨上了吐蕃。假如吐蕃當初答應與大趙共同威逼南詔,南詔區區一個彈丸小國,還有膽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西南攪風搞雨嗎?大趙釋放出善意,而吐蕃人卻拒不接受,很顯然,在南詔國猖亂西南的背后,就是吐蕃人在撩撥挑唆!
但在氣憤當中,他也感到痛苦和迷茫。他明明有機會把敵人打進萬丈深淵,卻空有一身的力氣無法施展;他明明看到了敵人已經走上一條難以回頭的不歸路,自己卻不能在其中添上一把手,從背后推他們一把…再沒有比看著別人在手刃仇敵而自己卻只能在旁邊作觀眾更教人痛苦了。而且,過去的兩年里,他一直在練兵,在打仗,在忙碌公務,突然一下停下來,急忙間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才好。而且他也不知道在他養好傷病之后,他還能不能回到燕山。他甚至悲觀地想到,也許他頭疼的毛病永遠都不會好轉,那他就只能一直呆在上京,直到有一天,當他自己覺得再沒有希望康復,或者別人覺得他完全成了一個累贅的時候,他便只好象一條老邁的癩皮狗那樣,默默地回到自己的縣子封地上。那個時候,或許除了他的親人之外,再沒有什么人記得他,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做過什么,更不會有人能想起,就是他,曾經把不可一世的突竭茨人和東廬谷王都逼到了絕境,就差為他們寫下墓志銘這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他還不無嘲諷意味地想到,說不定,在這個世界上對他的記憶最深刻也最長久的人,就是東廬谷王這個老對手吧…
直到第八天,他才等來上京的回信。
回信是和真薌一道來的。
離開枋州的時候,商成沒有讓人通知真薌,所以真薌是初四那天的晌前才知道商成出發去上京的消息。負著朝廷重托的真薌當時就急了,匆匆忙忙就出門追趕。可他哪里知道商成才出燕山就會在潞西病重,這一追就追過了頭。直到在相州黃河南岸接到兵部和宰相公廨的通報,才知道自己還走在商成的前頭。他沒敢耽擱,一天里兩渡黃河,腳不沾地便趕回來。現在,兵部左侍郎站在堂屋前,頭上的幞頭上全是黃土,官袍官靴上也沾滿了泥漿,臉上糊得黃一道黑一道,平時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鬢角也沒了蹤影,斑白的發須東一枝西一杈地從幞頭腳下冒出來,完全看不出進士的出身和水師指揮的風范。他顧不上一路的奔波勞累,先就打問商成的病情如何。
“還好。”商成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病也只能說還好。芪縣地方的大夫不錯,看他身板高大相貌出奇,開的藥方也是扎扎實實,兩付湯藥喝下去就退了燒,可腸胃卻跟著出了毛病,連天跑了四天肚子…他等真薌洗過手臉,這才把他讓進屋,又給他倒了盞熱茶湯,抱歉說道,“這大冷的天,讓你跑來跑去的,我實在是有點過意不去。”
真薌無所謂地擺了下手,說:“你先看信。”又對門邊的段四說,“去,先給我找點吃的墊墊肚。今天天光才放亮就開始趕路,到現在才啃了半塊死面餅子,實在是餓得熬不住了。”這是真心話。不是餓到心慌,他這個侍郎也不可能象現在這般說話舉止。
商成感激地笑了笑,就不忙和真薌敘談,先低頭看上京的回信。
宰相公廨的回信是張樸的親筆:“應縣伯,冬月初七來信收訖。應伯抱恙之中尚關切軍政事如此,樸與諸公深為感佩。信中所述,已囑托有司酌情謹慎處置。應伯既離燕山,不若赴京盤桓時日。樸與朝中諸公,皆北望以待縣伯。樸。年月日。”
商成嘴里嘟囔著怪話,心里真是說不出的滋味。失望是肯定的,但因為早就有了不可能成功的預計,所以這封信的打擊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激烈。他甚至還有心情審視張樸的一筆字一一還不如自己哩。但自己和人家的察覺更大。瞧瞧人家張樸這信,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提“將軍”二字,就是說,這事就算完了,到此截止。他默默地嘆了口氣,看來是真的沒指望了。不過,這應縣伯是怎么回事?前頭不是說縣子嗎?
“不清楚。”真薌咽著早上吃剩的雞蛋香油面條湯,含含混混地說。其實他心里很清楚。商成離開枋州的第三天,就是本月初六,諸序就離京赴任了,與他同行的還有帶著一大堆賜爵詔書的禮部官員。朝廷肯定是想通過諸序來宣布立功將士的晉升和封爵,從而替諸上柱國接手燕山衛打下一個良好的開端。商成的封爵從縣子改為縣伯,多半也是為了給諸序鋪墊道路。畢竟平常的將校兵士根本不可能明白實封爵與虛封爵的區別到底在哪里,他們就知道商成的縣子同孫仲山的國公差著好幾級,到時候將士為這事鼓噪起來,諸序能不能順便接手燕山是小事,關鍵是朝廷的顏面朝哪里放?他吃喝得滿臉紅光滿嘴油亮,百忙中偷閑說,“但縣伯總比縣子好。先給應伯賀喜了。我在相州黃河渡口還遇見吏部左侍郎薛尋,他就是來來給你頒旨的。我聽說,你的封爵縣伯是恩襲五世,實封五百六十戶,比那幾個縣侯還強。薛喬松是文官,坐馬車走得慢,大約明后天才能到。”
商成想起來了這位薛侍郎是誰。去年底進京,這位薛大人還攔住他,把自己家里第六房小妾的弟弟彌重推薦到燕山當了個騎營的副尉,做田小五的副手。孫仲山還和自己提過兩回,說是難得的好騎校。可惜了,也和郭表與鄭七的騎旅一起,都失陷在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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