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47)贈莊陌上行第十章(47)贈莊南陽想讓商成替她相看的那匹據說是異常神駿的馬匹,就在坡下的莊子里 莊子很大,北邊一大片灰蓬蓬的青磚綠瓦房全是南陽公主的府邸,七八十戶人家都集中在小河溝西岸的莊子南邊,也有幾戶人的院散落在河溝東岸商成注意到,在這些人家中,只有極少數的五七戶人的房屋是全瓦,其他的大都是半瓦半茅草,也有幾戶人家里全是茅草泥垣屋不管是瓦房還是茅屋,都給人留下一種骯臟的亂糟糟的印象:焉巴巴的瓦蔥無精打采地趴伏在瓦縫里,大片大片黑黢黢的草灰凝結在茅屋頂上;房前屋后栽的李杏桃梨各樣果樹,因為缺乏人的照看,差不多都是既低又矮;瘦得能看見肋條的黑豬吭哧著到處拱食,不少莊戶的院墻都被它們拱得七坍八塌,家里喂養的雞在土坑里揚了一身灰土,又把屎尿拉得到處都是;拖著鼻涕的奶娃娃,赤腳光屁股掛一塊黑不溜秋的紅肚兜,拿著幾塊破瓦爛石頭,就在豬糞雞屎中間爬來爬來地玩得起勁…
商成微微皺起眉頭,小聲問道:“這,…就是你姐的莊子?”
陳璞點了點頭:“是她十二歲封誥時父皇賜的食邑”她回過頭,踮了腳指了下南邊“那邊再過去三十里,她還有一個莊子還有一個果園,也是那一年受的賜”頓了頓,她又說,“在城東邊她還有兩個莊子,是她出嫁時的嫁妝不過,后幾個莊子都比這個小得多…”
商成聽她的言辭里明顯流露出羨慕的語氣,忍不住就問她:“當初你封誥時,你…你父皇沒給你莊子?”
陳璞環望了一眼周圍,埋頭看著腳下的道,幽幽地說道,“也有一個不過沒這個大,地方也沒這個好,人也沒這個多…我出嫁時也賜了個陪嫁的莊子,莊子上還有個榨油坊”她說著說著又停了,隔了半晌,嘆了口氣,卻什么都沒說 商成也沒有再問還需要再問么?從她男人歿了到現在也有好幾年,又沒留個一子半女,就算婆家念她是個公主不明搶,幾年光陰下來東一鋤頭西一抓籬,也能把她陪嫁的莊子還有作坊都搬過去她自己又是個溫吞水的慢脾氣,還要緊守著天家出身的公主尊貴身份,不能和人為點銀錢就起家務鬧紛爭,只能悄無聲息地忍了這口氣當然了,她就是鬧將起來也沒用,她老爹也不可能替個出嫁的女兒去收拾別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是千百年的風俗,她老爹要是替她出頭,御史們會不會叩闕上書不好說,史官們是肯定要在史書上濃重墨重彩地記上一筆:某年月日,因女兒家務故,帝濺唾沫十步…
不過,他也覺得,無論是陳璞,或者是她姐南陽,都不是懂經濟會營生的持家女人看看南陽把這有山有水有樹的莊子都給搞成什么樣了?就是這樣的破爛莊子,陳璞說起來的口氣里居然都透著羨慕,真不知道她在家時她爹娘是怎么教育的瞧瞧這地方,莊子和官道就是一水之隔,稍微有點點眼光,也能把這地方舞弄得風生水起旁的不說,就說剛才過的那座石板橋,在橋頭靠近官道地方弄個草亭,能把家里藏錢的柜子搬空么?有了亭子,自然就有人歇腳打尖,找個不務農活的婆姨在這里擺個飲食攤,夏天賣涼茶冬天賣熱食,一半年光陰就能攢上再修石橋的錢;把石橋拓寬到能過馬過車,再在莊口騰挪幾戶人家出來修個大客棧,食宿草料都供應,不愁沒人來投宿;想做大的話,干脆就把河邊靠官道的地都買下,起個大點的貨棧,三年五載地就能讓這地方完全變個模樣而且,做這些事都不用打出公主的金字大招牌…
他巴咂下嘴,把這些話咽回肚子里這莊子要是陳璞的,不用說,他肯定會替她參謀一番;可這莊子偏偏是南陽的食邑南陽三番五次地挑釁他不說,馬上還要用什么狗屁神駒讓他丟大丑,就沖著這事,他也不可能去指教這個公主 他抬頭望了望莊上那條還算平整卻絕說不上整潔的道路,還有路連邊偏偏倒倒的破院落,默默地嘆了口氣:可惜這好地方了…
南陽就走在她們旁邊 這女子自從商成答應幫她相馬,就一直沒再說什么,眼下聽到商成嘆氣,就急忙問他:“先生,您也覺得這莊子好?”
商成不冷不淡地瞅了她一眼,咽口唾沫違心地說:“這莊子…真是很不錯”
南陽沉默了一下,突然說:“先生,我把這莊子送給您”
商成被她這話嚇了一大跳不是看南陽的模樣不象是得了什么毛病,他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失心瘋了這莊子營務得不好是實情;可再不好它也是近畿的莊子,即便不連土地,放出去發賣也是兩三萬貫的價錢幾萬緡的東西,就是她敢送,自己敢要么?
南陽突然撒出如此大的手筆,他不禁在心里琢磨,這個瘋癲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陳璞也急了南陽一會邀商成相馬,一會又說把這大好的莊子送人,顛三倒四的種種作為把她這個當妹妹的鬧得既心慌意亂又手足無措她忍不住責怪南陽說:“姐,你,你…你都在做些什么?”
南陽卻渾然不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還對陳璞解釋說:“我看先生很喜愛這地方,就把這莊子送他這樣,將來他升遷還京就職時,不就能有個現成的府邸可以落腳么?”
這理由實在是很充分,陳璞完全沒辦法反駁她思慮了下,才結巴著說:“可,可這是,這是…皇家的莊子”
“這是父皇早年賜我的從那天起,這里就已經不再是皇莊了”瘋癲的南陽思路倒是比她妹妹清楚她說:“按律法,我現在是這莊子的主人,有權隨意處置它我決定把它送給先生這難道有什么不對嗎?”
陳璞急得直跺腳,說:“這是父皇賜你的,怪罪下來…”
“我會去同父皇說”
眼看她們兩姐妹就要吵起來,商成急忙說:“這莊子我不能要”他想清楚了,就算眼下太子病重上京是個多事之秋,肯定也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籌謀“大事”,但除非這些“有心人”被豬油蒙了心,否則必然不可能找眼前這兩位公主來做說客這倆公主,一個遲鈍一個迷癲,誰要是敢找她們做說客的話,無異于是在自掘墳墓就是有樁事他想不好,憑白無故地,南陽為什么要送他一座莊子?
聽了他的話,陳璞是松了口氣,南陽卻昂起頭,不解地問商成:“先生還是覺得這莊子不好?”
“誰要是敢說這莊子不好,我頭一個不答應”商成斬釘截鐵地說道但要是誰敢說這莊子好的話,那他非得找上門去問清楚,這莊子到底好在哪里?是亂糟糟的爛窩棚好,還是滿街的雞屎好?
“既然您覺得這地方好…”
“這地方我不能要”商成打斷南陽的話他還找到了不要這莊子的堂皇理由,“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是君子,所以不能要這莊子;除非你認為我不是君子,或者不想讓我作一個君子要是南陽真當他是個小人或者非要逼著他做個小人的話,那正好讓他借機發作拂袖而去,也免得等下相馬時下不來臺…
南陽怔忪了一下,低下頭囁嚅道:“先生說得對,是我莽撞了先生崖岸高峻,不誘于譽,不惑于物,不陷于身,重道德而輕物利,循直正而…”
商成趕緊打斷她問道:“馬廄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遠,繞過那段墻就是我特意為它修了一座廄…”
商成緊繃著臉使勁點下頭,腳下加快了許多,連儀門都沒進,直接就照南陽指點的方向朝后門過去南陽在后面招呼他由正門進府,他也假裝沒聽見 陳璞現在才反應過來事情有什么不對從見面那刻開始,她姐就是一口一個“先生”地稱呼商成,態度恭敬得不比見父皇母妃時稍差要是商成是個當世大儒或者詩文大家,如此稱謂倒沒什么不妥,可是商子達明明就是個還俗僧人鎮邊將領,一個連支應景的小令都作不出來的人,毫無文章道德可言,怎么能稱“先生”?而且南陽連續兩番當面稱頌商成的言辭,都不大象是譏嘲諷刺,而似語出至誠一一難道說商子達還藏著什么本事,能教她姐姐傾心仰慕?
商子達的本事,第一當然是他在軍事上的才華雖然她在軍中掛的都是虛職,可道聽途說間也知道,蕭堅楊度以下,似乎就該數到商成她甚至知道,在少數的一些人眼里,商成比當年的蕭楊還要厲害:蕭堅用兵謹慎穩健卻缺乏一擊致命的狠辣,楊度用兵巧妙狠毒卻往往疏于大勢,惟獨商燕山大勢局部都能著眼,用兵能疾能徐舉重若輕,四月間莫干撤退時的情形是盡現其能:在三萬突竭茨大軍的三面圍迫之下,八千大趙兒郎建制不亂地徐徐后退三百里,留下的空寨還教突竭茨人在一日夜之內不敢妄動,如此結果,縱是蕭楊親至也未必能有另外,商子達在民政上也很有一套上月回京的王義告訴她,如今的燕州城,雖然繁華富庶遠不及上京,也不及各中原江南大城,但若論城市的整潔,上京就遠比不上燕州,至于東西二京和揚州泉州等地,就不用說了;它們也許連燕山的一個縣城都比不了…
她知道,這些都是好本事可它們對于她姐南陽來說,應該沒什么意義?除了和父皇恃氣令天家丟臉面之外,能教她姐關心的事情,也許就只剩下書法了?
她不禁設想,正是因為商子達在書法上的造詣遠高于南陽,所以她姐才屈尊降貴,稱商成為“先生”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切看起來都合情理 可這想法也實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她一想到商子達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大書家,就忍不住好笑…
她現在就在笑特別是看到商成邁著長腿腳步匆忙的背影,想起他剛才聽到南陽夸贊時臉上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她就忍不住要發笑 哈,軍中的懷遠將軍,朝廷的燕山提督,當世的大書家商成商子達,諢號“屹縣商和尚”…
她一路笑吟吟地跟著商成和南陽,走到南陽特意修葺的那座馬廄前 當前頁面:“第十章(47)贈莊文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