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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0)別院(上)

  從四月下旬開始,霍士其已經在燕山巡察司的別院里“住”了快有兩個月。

  他在北鄭做的事情關涉到重大軍務,燕山巡察司根本無權過問,更無權處置,而原本有權過問此事的燕山衛府,又指著“霍士其是向巡察司告首”一事為由而拒絕接管,所以巡察司只能一面把他嚴密地“保護”起來,一面急急地上報朝廷,同時與衛府聯署發文,讓端州方面立刻把所有涉案人員全部移送燕州。

  他“住進”別院沒有多久,大約在五月中旬,朝廷派出的幾位大員便快馬加鞭趕到燕州,隨即就開始調查端州李慎案的詳細經過。其間也找他反復詢問過好幾回,他也都如實地一一作了回答。這案子本身并不復雜,來龍去脈都很清晰,有相關涉案人員的筆錄口供,還有幾個燕山衛府從軍中緊急調遣回來的將領為佐證,因此沒過幾天案情就調查得清清楚楚。朝廷來的官員把所有案卷都點了赤,用“四百里火急”呈送上京,接下來該關該放還是流徒發配或者砍頭示眾,就看朝廷是個什么章程。可案卷送上去已經過去一個月,上京卻至今也沒個明確的處理辦法,所以他還是只能呆在巡察司的別院里。

  兩個月以來,他就一直在別院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因為朝廷的處置還沒下來,所以照例不許探視,就是他的家里人也不準見面。只有商成曾在這個月初來看過他一回,但沒說上兩句就被陪同前來的巡察使狄栩勸走了。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只能在這個縱闊不及十步的小小的天地里活動。他甚至都不能隨意地管這個小院的巡察司小吏雜役說話。當然,這里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三國志》之類的書籍讓他看。屋子里隨時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別說書本,就是連一片紙都看不到。

  好在這還難不倒他。沒有書本,他可以憑著記憶,讓自己徜徉在東漢末期那段繽紛絢爛的歷史里;沒有紙筆,他可以找根木棍泥塊在泥地上勾勾畫畫;哪怕找不到木棍,他一樣可以把手指作筆,一樣能夠習字…

  除了回憶看過的書本和習字,早晚天氣涼快的時候,他也會在院子里練練拳腳。他少年時曾經跟著族里的長輩習過武,在沒有蒙學之前,也曾經向往著能成為一個民間故事里的那種除霸安良的大俠客。可惜的是,這個理想很快就被老師的戒尺無情地打碎了。不過,雖然做不成俠客,這些年里他還是堅持練習,一有空閑就會蹈舞一番。按他的話說,即便不能在拳腳上有長進,能夠強身健體也是好事。

  回憶書本上的內容,習字,練拳腳,這基本上就是他現在的生活。剩下的時間他大多數時候都坐在屋檐下,搖著把蒲扇,瞇縫起眼睛打盹,或者干脆躺在炕席上睡覺。在別院的這段時間,他既能吃又能睡,甚至比過去還胖了一些。關于這一點,就是巡察司的小吏都覺得稀奇。他們大概還是頭一回看見關進別院還是如此做派的官員。怪了,難道這個人就不怕最后落個沒下場?

  霍士其確實是不懼自己的官司最后沒有好結果。

  若是換在兩年前,他肯定不會如此坦然。他很可能會象別的被關進這里的官員一樣,每天惶恐不可終日,除了悔不當初就是自怨自艾,再不就是祈求上蒼憐憫,希冀著有老天爺開眼的那一刻。可現在不同了,他的眼界和見識遠非昔日可比,尤其是在提督府里做事的那半年的所見所聞,不僅開闊了他的視野,也拓展了他的見地,更讓他學會了把某件特別而典型的事情放到更加廣闊的天地里去審度,以不同的角度來進行深刻的思考…

  他的官司無疑是件特別而典型的事情。但李慎的問題也都是明擺著的。李慎從白讕河谷退兵還能說是根據情況變化而臨時做出的調整,可退兵之后卻既不通報衛府又不通報中軍,還行文告知衛府與中軍,他正依照戰前制定的軍事方略向白狼山進軍,這就不是什么誤報不誤報的問題了,而是設計構陷主帥罹難友軍。不僅如此,李慎還暗中下令封鎖端州關隘,截斷端燕兩州之間的交通,其舉動之癲狂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僅此一事,李慎便是被砍頭十遭也不為過!

  是的,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錯殺了李慎。他相信朝廷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李慎之死怨不得別人,要怪也只能怪李慎自己喪心病狂自尋死路!

  他敢斷言,自己不會沒有下場!

  至少朝廷不會給他太大的處分。

  他能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朝廷上一直在討論南征的事。雖然南征目前還沒有最后的結論,但議論的焦點僅僅是統軍的將領人選與戰爭的規模上,南邊的嘉榮瀘渝等幾個邊州也一直都在加緊調運糧草軍械,顯然到最后肯定還是要打一場,區別只在大打還是小打上。在這種情勢下,朝廷如何處理李慎的案子,就必然會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特別是那些可能會主持或參與南征的將領,更會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關注“燕山提督府擅殺方面大將”一事的進展和結果。他相信,也正是因為有這些原因,朝廷才會遲遲沒有決議。一方面,大趙立國以來還從來沒出現過這種事,朝廷一個處理不好就以被人引為先例,那樣的話,以后再有戰事,負責某個方向的將領就會完全失去自主判斷和主動決策,而不得不按照戰前的計劃死板地執行,即便是錯誤的也會執行;另外一方面,朝廷必須認真考慮如何杜絕李慎的事情再度發生。朝廷必須拿出一個辦法,既能保證前線將領能夠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又可以讓大的戰略方針得以順利執行。因此朝廷在拿出決議之前,必須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

  雖然他判斷官司的結果不會差到哪里去,但他也充分地意識到,朝廷肯定會給他一個處分。也許是罰俸,也許是降級,總之會有一個處分。

  每當想到這里,他總是忍不住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殺李慎,也不是后悔因之而來的處分,而是后悔自己當時的舉動。在北鄭時他實在是太草率了。他當時已經掌握了北鄭縣城和大部的右軍,如此情勢下本該把李慎抓起來,交給衛府或者巡察司來處理,而不是擅自主張把他殺掉了事。李慎的案子鐵證如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翻案,不管走到哪里,李慎最終都是難逃一死。可他當時只想著殺人立威,卻忘記了這樣做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李慎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最后卻讓自己和商成同時陷入被動。

  他自己就不用說了。他現在還在巡察司的別院里關著,連這個小院都走不出去,完全就是個陷獄的囚犯一樣。他估計,商成的情形大概也不會太好。朝廷派來的那個姓葉的戶部侍郎,一再追問商成在給他下令時,到底說沒說過他在端州公干時有“臨機決斷便宜行事之權”,其中的寓意何在,他還能聽不出來?姓葉的完全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把這事牽連到和尚身上!

  他的回答當然是沒有。事實就是如此,他回答得問心無愧。在莫干時,商成從來就沒說過這么一句話!

  可姓葉的說,商成自己都承認有這么一回事,還把這事寫在給朝廷的呈文里,白紙黑字不會有假。

  既然姓葉的說得有模有樣,霍士其也覺得一個六部里的侍郎大約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憑空捏造,為了不致使和尚落個“謊瞞”的壞名聲,他只好改口說,或許商成說過。可他當時才從留鎮沒日沒夜地趕到莫干,四天三夜跑了六百里路,馬背上顛得頭昏腦脹,實在是記不清楚商成說過還是沒說過。也許商成確是叮囑了這么一句,但他沒聽見,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他還好心地建議說,假如葉侍郎懷疑商成在呈文里弄虛作假,完全可以去找提督大將軍當面問詢嘛。

  他現在還不知道,葉巡拿這事詢問過許多人,可得到的回答基本上大同小異。所有人都說,當時軍情突變事態緊急,一連串軍令傳達下來,人人都恨不能多長兩只腳,誰有心思去留意大將軍給霍士其囑咐了什么話?或許大將軍說過,或許大將軍沒說過,到底說沒說過,欽差葉大人可以去問問大將軍。

  他不知道姓葉的后來有沒有采納他的建議。可自從他提出這個建議,從此姓葉的就再沒來煩過他。

  能讓姓葉的吃個蒼蠅,這無疑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可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顯而易見的是,和尚又把責任都包攬過去了…

  這樣看起來,朝廷大概是不會把他怎么樣了,而大部分的處分會著落在和尚的頭上。“軍令魂淆不清”的錯誤是免不了的,興許還有“識人不明”這條過錯。眼下這兩條過錯都算不上什么,燕山需要和尚來坐鎮,他也很可能作為重要將領參加籌備中的南征,朝廷不會為此而重責他。但此一時彼一時,說不定什么時候“軍令魂淆不清”就會變成“亂命擾軍”,“識人不明”就會變成“用人唯親”,若是有人存心使壞,單只這兩條就能斷送了商成的軍中前途。再加上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蹊蹺來歷…

  到底,這都是因為他的錯。要不是他在北鄭草率行事,和尚也不可能受這個連累。這下好了,估計和尚的燕山提督一時半會還得繼續“假職”下去。…

  唉,和尚假職燕山提督都一年多快兩年了。一做就是一年半的假職提督,這事想想都覺得教人匪夷所思。大趙立國至今百余年,大概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在此之前,還從沒有人會假職如此長的時間。這可不是在中原州縣假職個知府縣令,而是在邊關衛鎮做個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假職提督,難道說朝廷就是如此地不放心和尚,不想把燕山衛交給他去治理?可是,這也說不通呀。既然朝廷不愿讓商成來提督燕山,那假職一年半又該怎么解釋?朝廷完全可以重新提拔一個提督呀。偌大一個大趙,總不會連個提督的合適人選也找不出來吧?

  可不管是將會到來的處分還是商成的假職,都是他不能參與也無法左右的事情。除了坐著干等之外,最多也就是在肚皮里發發牢sāo。

  每天的閑暇時光,他大都在念著自己的家人。

  女人這回肯定又要擔驚受怕了。掰著指頭算來,她跟著自己已經二十一年了,舒坦的開心日子并不多,更多的時候不是在為柴米油鹽操心,就是為兒女們的事情焦慮。好不容易盼來了起色,家里又添了新人。雖然她嘴上沒說太多,可“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她又不是個豁達爽氣人,心里免不了要苦惱煩悶幾回。他只望著她和桑娘子能和氣相處,一家人和和美美。總是那句老話,家和才能萬事興…

  還有四個女兒。老三老四還不上太多。二丫頭秉性率真脾氣爽朗,說話做事看似莽撞,其實大多時候還是循著理,很少有出格的舉止,因此他并不怎么擔心。他憂心的還是大丫。這閨女在門外三年,回來后就象徹底換了一個人,一天到晚少言寡語,臉上很少看見什么笑容,人也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似乎一陣風都能把她卷走。這幾年中,他每每想到大丫的不幸遭際,內心里就充滿了苦澀和悔恨。這些完全是由他和婆娘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們兩口子當時被鬼mi住了心竅,大丫怎么可能嫁給那個短命鬼,又怎么可能在夫家一守就是三年的大孝?沒有人知道那三個年頭她是如何捱過來的。他這個當爹的從來都沒去問過女兒。他婆娘也沒膽子去打問。直到現在,她也和別人提過那漫長而煎熬的苦難歲月。

  唉,他兩口子對大女兒虧欠實在是太多了。更糟糕的是,他們明明知道大女兒的心事,卻至今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

  當然,他最掛念的還是剛滿四個月的兒子。他之前沒有兒子,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說過風涼話,好不容易在三十七歲上才有了香火傳人,說不疼愛那是怎么可能。娃娃出生的時間正是大軍即將開拔之際,他拼著受軍法,百忙中偷空回了趟家,星夜來回驅馳兩百里地,就為了能看上剛落地的娃娃一眼,能抱上兒子一抱。“擅離駐地”加“玩忽職守”的后果就是八十軍棍和一次記大過處分。到現在他還有六十軍棍沒有領,都寄在衛府知兵司的軍罰冊薄上。他估計,即便他現在已經是從五品的游擊將軍,這頓打也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

  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職銜,他就禁不住一陣mi惘和茫然。雖然去年秋天他就從文官轉了武職,平日里在葛平庫里也是戎服腰帶皮靴的軍官裝束,可骨子里他還是把自己看成一個文人。打從蒙學時起,躍龍門就是他的愿望,即便后來明白自己沒有過科舉中進士的命數,他也沒起過棄筆從戎的念頭。怎么一轉眼間就作了將軍呢?他讀過《孫子》,也看過《尉繚子》和《太公兵書》的一些篇章,要是和人散座閑話,兵法上的事他也能拉扯上一大堆。可他更知道紙上談兵的典故。他有幾分能耐他自己很清楚。選兵、操演、排軍、布陣、對壘…這些事他一樣都做不好,更別說指揮幾百幾千的人去真刀真槍地廝殺了。他可不相信自己當上個游擊將軍,轉過身就能和孫仲山或者郭表他們拉出陣勢打上一場。他要真有那份本事,也不會在屹縣衙門當個小小的書吏,還一做就是十幾年了。

  他記得,《孫子》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當時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言辭中的綿長意味他琢磨不出來。可如今他坐到了將軍,將來說不定還有機會獨立領軍,文章中那份深沉的告誡之意便撲面而來。商成也曾經說過,戰爭是手段,是政治的延續,是人類知識領域中各門學科的顛峰集合,是唯一一門以摧毀和破壞為目的的藝術…

  實話,和商成認識這么久的時間,許多從商成嘴里蹦出的辭匯他都聽不太懂,只是朦朦朧朧地明白其中的部分涵義。但是《孫子》那句“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卻是再明白不過。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在反復琢磨和思慮之后,他不能不承認,他霍士其終歸還是個普通人。他沒有面對生死的抉擇而神色不變的膽量,也沒有坦然面對這兩者的勇氣,所以這個游擊將軍,他怕是沒有資格去承擔。他想,他從別院出去之后,或許還是辭了軍職去做文官的好。相對于枯燥而森嚴的軍旅生活,他大概更適合在地方上做一些踏踏實實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朝廷會不會同意他轉回文職,也不知道提督府能不能答應…

  這天,太陽才爬上樹梢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練拳腳,大丫和二丫突然跑到別院里來看他。他別的事都沒顧得上,首先就問兒子怎么樣,為什么她們兩姐妹不帶弟弟一起帶過來。

  大丫委屈地說,娘說了,巡察司這地方煞氣重,怕和弟弟犯沖克,所以就不讓帶,怕招惹上不干不凈的東西。也就是因為弟弟不能過來,娘也就不來了。娘還說,反正再過三五天他就能回家了,也不急在這么一時。

  霍士其覺得女人說的話很有道理。巡察司的確不是什么尊貴地方,別說是娃娃,就是大人,能不來還是不來的好。

  他又問:“弟弟好么?”

  這回是二丫說話:“好得不得了!能吃能睡,長得又白又胖,還淘氣得不行,昨天才在他二娘身上撒了兩泡尿。”又說,“臨來時,娘還讓我們問問您,弟弟都四個月了,現在連乳名都沒一個,讓您好好想想,給起一個。”

  霍士其一下就蹙起了眉頭,思量了半天,為難地說:“這里也沒個《說文解字》,一時半會我也想不好該起個什么名。”

  “讓您起個乳名,又沒讓您這就起大名。娘說了,大名要等弟弟滿周歲時再起,或者干脆得蒙學時再說。”

  霍士其這才反應過來。

  他拿著大丫遞給他的擦汗毛巾,在院地里轉了好多圈,掂量了好些字,總覺得這字有缺憾,那字又不太吉利,總之都不是能留住的好兆頭,盤算來盤算去,末了問道:“那你們平日里怎么叫的?”

  “亂叫唄。”二丫說。她倒是給弟弟起了個乳名,就叫盼兒,結果因為這和楊盼兒重名,犯了沖克,被十七嬸拿掃帚結結實實抽了好幾下。楊盼兒是個有家不能回的苦命人,霍家大公子怎么能起這么個名字!

  霍士其又轉了好幾圈,最后才斟酌出一個好字:“就叫‘實兒’。…‘有者為實’;‘實,誠也’。”他仰著頭,搜腸刮肚地想著書本上關于“實”字的注解。“這個名字好。乳名叫實兒,等蒙學了,還可以作學名。就是表字也有了一一子誠。”他邊說邊點頭,很是為自己的深謀遠慮而自豪。他一句話就解決了這么多問題,這不是學問和本事,還能是什么?

  兩個女兒自然不會反對他作父親的權威。

  他得意了一會,這才想起來問,為什么巡察司突然又允家里人來探望了。

  這事二丫不大知曉。最近一段時間,她白天都不怎么在家。大丫也不是很清楚,只說狄夫人頭一天到家里坐了一會,逗奶娃娃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地說,她們現在能來“探監”了,只是千萬莫要聲張。

  到這里,二丫馬上接嘴說:“前兩天,巡察司朝南邊解送了好些人,聽說都是和李慎在端州的那場官司有粘連的。爹,您又沒遞解去南邊,那您肯定是沒事了。”

  霍士其對她的揣測不置可否。李慎的案子是李慎的案子,他的官司是他的官司,兩者看似是一回事,其實彼此的區別天差地遠。他也不想和兩個女兒譬說其中的道理。二丫能有眼下這點見識,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他忽然想到,二丫剛才說最近都不落家,那她在做什么?又去別家看戲喝酒?他很有幾分不高興地問道:“你天天不落屋,都在忙些甚?”他被關在這里,女人既擔心他又要照顧娃娃,大丫要打理家務,這個時候二丫不幫忙不說,多半還借著機會天天在外面瘋跑…他忽然覺得女人抽二丫那幾掃帚確實沒打錯,就是不解氣,還該狠狠地多打幾下!

  二丫倒沒注意到她父親神情上的變化,她在屋里一邊幫著她姐整理帶來的換洗衣衫還有被褥,一邊大聲回他的話,說:“弟弟有娘和二娘照看,家里還請了兩個奶媽,什么事我都搭不上手,就去貨棧里幫娘照應著。”她兩手提拎著炕席,皺眉皴眼地把那張開岔裂縫的老蔑席丟到院地的一角,拍著“爹,這爛席子您躺著也不覺得扎肉?我看巡察司也是窮衙門,這席子都不知道用幾年了,也不知道換一張。”看大丫已經把帶來的蔑席鋪展好,就沒再進屋,給霍士其倒了碗茶水,蹲在他身邊,又說,“以前看貨棧一年能掙三四百貫,覺得真是不得了,也覺得高家三哥真是個有能耐的人。可這回去了貨棧也就那么回事。”說著扁了扁嘴,顯然很是瞧不上高小三這個大掌柜。

  霍士其吁了口長氣,使勁按捺住心頭一躥一跳的火苗,問她:“你說貨棧不好,哪里不好了?”

  “小三哥不會做生意。”

  霍士其終究沒能忍住火氣,抓起腳邊的蒲扇就拍過去。遍燕山做生意的誰不知道高亭高小三?誰不羨慕劉記貨棧有這么一個年青能干的大掌柜?二丫如此詆毀人家,這話要是傳出去,別人會怎么想?誰都不會以為這是一個小丫頭說出來的沒見地的話,而是認為這就是貨棧背后的大東家的意思。到那時候,高小三也肯定不能再在貨棧做下去,商霍兩家也都跑不了過河拆橋的臭名聲!

  二丫捂著頭一下就跳到一邊,委屈地說:“我又沒說錯。小三哥也認了的…”

  “還敢犟嘴?!”

  大丫趕緊丟下手里的事,過來拉住她爹,說:“二妹沒騙您,三哥是說了,二妹她指正得對。三哥這幾天都在給外地的分號掌柜們寫信,讓他們都回燕州一趟,大家聚在一起仔細合計一下,看貨棧以后該怎么做。”

  二丫揉著額頭嘟囔說:“娘打我就不說了。爹,您是曉事理的人,怎么也打我?我又沒做錯事,為什么你們總是要打我?”

  “打你還要理由?!”霍士其作勢又舉起扇子。

  二丫不敢再說了。

  霍士其問大丫:“貨棧到底怎么了?”

  大丫說不上貨棧哪里不好。她雖然經歷過一些bo折,現在也把持著家務,但歸根結底還是霍家堡上那個衙門小吏家的女兒,能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卻沒什么門外的見識,這種事情壓根就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能讓妹妹來做解釋。

  “三哥他們真不會做生意。”二丫邊說邊心虛地覷著霍士其手里的蒲扇,“貨棧在南邊開了十一家分號,看著多,其實賺錢的只有兩處,一處是上京,一處是泉州,其余地方都是在賠錢。認真細說起來,泉州其實也是賠錢一一死帳壞帳太多。只是每年從泉州到中原的貨物量大,客商也多,所以貨棧還不能丟了這條線,再艱難咱們也得維持。”

  “你接著說。”霍士其瞇縫著眼睛哼了一聲。才把貨棧盤過來時,他大概看了看帳冊,貨棧的光景確實和二丫說得相差不離。不過貨棧的事一直是婆娘在操持,最大的股東又是月兒,所以他既不想理會也不愿意插手。再說他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有舉人的功名擺著,總不能放下身份去和一群商人計長議短。哪怕這商人是同鄉也不行。何況高小三還是他的侄輩,他個當叔的去和侄子理論,為了多賺兩文還是賺少兩文而在那里輜珠必較,他也確實抹不下這個臉面。

  看父親似乎有幾分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二丫又高興起來。她給父親的茶盞里續上茶湯,蹲在小桌邊繼續說道:“我找小三哥問過,貨棧眼下的營生一個是幫人跑馱馬運貨進出燕山,二一個就是自己做些糧食布匹山貨毛皮的生意。可跑馱馬的生意主要就在燕山到上京這條線,其他的分號一個月也沒幾樁生意,生意如此冷淡,還不如撤了,把人手都收回來,只做兩樣買賣。”

  “只做兩樣買賣?哪兩樣?”

  “到上京的貨運不能丟,這是一樣。另外就是把外地的人手聚攏回來之后,咱們可以多做些衛軍的生意。從中原到葛平再到留鎮,或者從中原到渠州再到屹縣,都行。”二丫掰著手指說道,“還有一條,糧食布匹這么生意也不能做了。做這些買賣做的人太多,貨也賣不上價錢,前頭貨棧就是靠著自家的馱馬不掏運費的便利,才能留住一些客商。可仔細盤算下來,為了這些糧食布匹而淘費進去的人工就遠不止那幾個利錢,我看也不如撤了的好。”

  霍士其乜了她一眼。看二丫說得小臉蛋都泛出紅光,忍不住就給她澆冷水:“想做軍務上的買賣,那得憑本事。你爹我和你和尚大哥,可都誰不會幫你的忙。”

  二丫扁了扁嘴,說:“本來就沒想過要你們幫忙。您看,咱們家的貨棧本來就排在燕山第一號,等那些不賺錢的分號撤了,把當地的房屋貨倉一賣,再把這些賣房子的錢拿去多買馱馬多雇人工,那排咱們后面的二三四家加一起也未必能頂過咱家。更不要說咱們的人手調撥馬匹調度比那幾家更有章法,只要咱們在價錢上不克扣,官上和衛軍又不是瞎子,還能放著咱們家的貨棧不用?”

  “要是不用,你又能怎么辦?”

  二丫愣了一下。她還真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她想了想,瞇起眼睛說:“不用就不用。我還巴不得不用哩。那就連貨棧也賣了,正好騰出錢來做大事。”

  霍士其被她的模樣逗笑了。他問道:“你也有大事要做?是樁什么樣的大事,能和我說說不?”

  二丫左右看了看,見院子里除了他們爺仨再沒旁人,才貼近她爹的耳朵說:“有兩件大事。兩個月前大軍進草原時,不是有很多人得了寒熱病高燒不退嗎?蔣伯伯說,前幾天,他從和尚大哥那里聽了一個辦法,或許能防治寒熱病…”

  霍士其一下就來了精神。他目光灼灼地瞪著自己的女兒,問道:“有這事?”草原作戰,刀傷劍傷倒是其次,水土不服才是減員的最大原因。還有就是草原上的蚊蟲太多,叮一下咬一下當時就是一個大紅疙瘩,說不清楚幾時就會發熱發寒,一熱起來渾身大汗,一冷起來蓋幾床軍毯也不頂事,后送的傷員,一半多都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據說大趙在別的地方打仗,這病也是個撓頭的棘手事!尤其是在南方。南方瘴氣重,寒熱病說來就來,毒瘴一起,有時整營整營的人說躺下就一個都起不來…

  他著急地問道:“你和尚真說過,他有辦法治寒熱?”

  “能防寒熱病,但不能治。”

  能防寒熱病,那就不得了!

  霍士其拍著大腿站起來,興奮地在院子里兜了個圈子,驀地在二丫頭面前站定,問道:“方子呢?你收好沒有?”

  “蔣伯伯已經把方子給我了。怎么做,和尚大哥也大約交代過。眼下就是要mo索出具體的工序和工藝。”

  “好!”霍士其豎著一根手指使勁地抖擻著,腳下踱著步,擰緊了眉頭思忖其中的關鍵,走兩步說一句。“這方子要嚴密地收好。最好不要放在家里,就放到你和尚大哥的書房里。那里十二個時辰隨時都有人值守,別人想偷取也沒機會。還有,你們回去就告訴蔣摶,務必叮囑他,這是重要軍務,再親近的人也不許透lu。再一個,mo索工藝時,一定要用信得過的人,最好就從霍家堡的親支近族里尋找老實可靠的實誠人。你們回去之后,馬上去找你們的和尚大哥,就說是我說的,事關緊要,讓他出公百里軍遞到屹縣,讓地方嚴密配合!對了,錢老三…錢老三的駐地就在北鄭,讓他派兵到屹縣!”

  大丫二丫都被他的這番話給嚇住了。兩姐妹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誰都不知道一張防寒熱病的方子怎么就折騰得父親ji動成這付模樣。最后還是二丫壯著膽子說:“爹,您…您沒事吧?”

  霍士其這才反應過來。他愣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大丫低頭進了屋,把父親丟下的幾件衣衫都拿出來,找了個木盆,找雜役要了水和幾個皂角,把衣服都泡在木盆里。衣服長時間沒有徹底洗干凈過,得先泡透了才行。二丫也過去幫忙。姐妹倆都假裝沒看見父親臉上的尷尬神情。二丫還對她姐說:“這衣服不能要了,汗都浸透了,洗也沒法洗。還是拿回家拆分開,給弟弟當尿片。”

  大丫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霍士其重新坐下來,端起盞呷了口茶湯,平靜一下心情,問道:“你剛才說是兩件大事。還有一件是什么?”他現在已經想清楚了,二丫能把貨棧的長短優劣說得一清二楚,顯然心里已經有了一番計較;她想把貨棧盤出去的主意顯然也不是一時嘴而已,肯定也是動了不少心思謀劃了不少時候。說不得,這事肯定已經得了婆娘的首肯,月兒也必然是點了頭的,就是高小三也多半沒有反對。她現在跑來告訴自己,只不過是給自己透個風聲罷了。兒女尊重自己,他當然也不會太多地插手。不過該問的事還是要問清楚。

  這回二丫更謹慎,跑到門口趴著門縫仔細張望了一回,確定沒有外人在附近,才踮著腳尖走回來,鬼鬼賊賊地湊到他耳朵邊,小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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