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時候雪住了。不過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日頭在凍云里若隱若現地躑躅著,投射到大地上的陽光就象它那張慘淡蒼白的面孔一樣毫無暖意。北方的天際堆積著鉛一樣沉重的黑云,從東山背后緩慢而堅決地向南邊壓過來;矗立在東山頂上的八角塔被烏云包裹著,已經看不清楚形狀,只剩下一個黑糊糊的模糊輪廓。看來,這場雪還沒有到真正消停的時候。
未時快盡的時候,一個驛丁匆匆忙地跑到北院里找到譚望。正把皮袍裹得緊緊地偎在廡廊下停唱書的譚望眼睛都沒有張,一直到這段書唱完,堂上響起了皮鼓和鐵鐺的混響,猶自瞇縫著眼睛回味,半天才一臉的不耐煩,耷拉著嘴角問:“什么事?”
那個驛丁剛才已經把事情說過一回,聽他這樣一問,這才知道剛才是白說了。他吞了口唾沫急忙道:“大人,大將軍就到!”
“唔。”譚望一臉的悠然神往,大概還沉浸在秀娘子那天籟般的唱書里,嘴里喃喃說道,“一一我知道了,你去吧。”
“大人,是大將軍!打前站的兵說了,她老人家說話就到!”
譚望這才醒過神,睜開眼問道:“是京畿衛的大將軍?”沒等驛丁答話,他撩起袍角就急忙朝外走。那個驛丁楞了一下,連忙跟過來。譚望一邊走,一邊亂糟糟地說:“來報信的人怎么說的,大將軍什么時候到?南邊的院子沒住人吧?一一住了人就馬上攆出去!趕緊讓人燒炕點火盆。還有!去八珍齋點幾個大將軍喜歡的菜肴,錢就掛在驛站的帳上…”他說一句,驛丁就答應一聲,末了笑道:“這些事哪用您來吩咐,我都找人照老規矩去辦了。報信的人說,大將軍鈞駕離鎮子不到十里,路上積雪厚,他們走得慢,大概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到。”
說話間兩個人走到驛站門外,就站在臺階上向東邊眺望。此時天色便愈加地昏暗下來,黑沉沉的云就象一口鍋,倒扣在大地上。老天還沒有落雪,也沒有起風,白茫茫的大地沉浸在一片暴風雪到來之前的靜謐之中。沿官道兩旁的樓堂瓦舍已經掌起了燈火,朦朦朧朧中,道路上半個人影也看不見。側著耳朵傾聽,歌肆里的絲竹柔音縹縹緲緲地似有似無,間或又傳來一段唱書如歌如訴的輕吟:
“…燈前誦經又九載,
青山翠綠我還來。
僧衣麻鞋踏山過,
輕呼佛號笑不言。…”
這折《伏虎僧》唱書譚望已經聽過不下十回,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知道這輕吟一過,接下來便是伏虎救人,這是全書中最驚心動魄的激烈場面,唱辭也是坊間的教習們千錘百煉之后精心核定,就算是讓平常歌伎來吟誦,其中的千迴百轉與柳暗花明也能讓人禁不住鼓掌叫好,何況如今在北院堂上扶鼓的還是后起名家秀娘子,也不知道她會把這段書唱出什么新奇滋味來…他正咬牙思量著自己要不要先去把這段書聽了再來恭候大將軍,陪著自己的驛丁忽然說道:“快看!那邊有人,還有馬蹄聲,肯定是大將軍來了!”
譚望順著驛丁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官道上影影綽綽的確是有一群黑影子在挪動,馬蹄鐵敲打在石板上的清脆踢踏聲在寂靜中格外地清晰。遠遠近近的酒樓門口都有伙計挑著燈籠迎上去,又悄沒聲息地停下來,他就知道是大將軍到了。
一行十余人的馬隊直行到驛站前才停下。當先一個戴翻皮帽子披狐毛大氅的衛士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同伴,自己拎著鞭子左右四下冷眼逡巡打量一番,這才朝階前道邊稟手肅立的譚望略略點頭,問:“都預備好了么?”語聲柔和,竟然是個女子。
“告廖校尉,都預備好了。”譚望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見上官的禮。“就是不知道大將軍是在這里打尖,還是要在這里住宿?”
廖雉仰著臉看看漆黑如墨的天穹,也有些犯猶豫。大將軍是午時離開京畿大營的,因為道路不好,隊伍走得極慢,平常兩個時辰就能到京城,可今天兩個時辰下來才堪堪走出三十里;瞧這天色,一場風雪隨時會到,偏偏大將軍又奉了兵部詔命要即刻進京會議;可這天色路況都不是個趕路的好時光…她思索了一下,就說:“先打尖吧。不過,你讓人把大將軍常住的院子收拾出來,要是走不了,那就只能先住下。”正說著話,就聽驛站里轟然一聲叫好,又聽到幾處院落里都傳出狂放高歌笑語邀酒的醉辭,忍不住皺起眉頭冷冷問道,“驛站里是怎么回事?”
譚望低頭賠笑說:“昨天雪下得大,不少從京里趕來東山里看桃花的人都被雪阻住了。人多,鎮上旅店里擠不下,有些就跑來驛站里找個躲雪的地…”他越說聲氣越低。“您知道,這驛站除了支應官吏出差辦公務歇宿換馬,尋常百姓出門在外也要照應…”
廖雉冷著面孔聽他說話。譚望說的也沒有錯,官上設的驛站確實可以暫時容留實在有難處的百姓借宿,尤其是地方上的一些小驛館,其實就是官府開辦的旅店,可小洛驛顯然不在此列。小洛驛是禮部特意設在京師四方的大館之一,專一接待進京述職的地方大員,或者是奉皇命出巡返京的欽差官員,別說普通百姓,就是品秩低點的文武官員也住不進去,眼下這里既然熱鬧得就象個酒肆,不用問,其中必然有其他的緣由。至于到底是什么樣的緣由,她心里也清楚,之所以不點明,只是她不想讓譚望難堪一一再怎么說,譚望的娘都是陳璞的乳娘,連陳璞偶爾和譚望玩笑,也要尊稱他一聲“乳兄”…因說道:“你拿我的關防去知會他們一聲,就說京畿衛在這里辦要緊軍務,無關的人都噤聲。”
譚望登時露出為難的神色,說:“…廖校尉,這怕不好辦啊。如今幾個院子里住的不是地方上來的重吏,就是家里父執叔伯在朝廷里奉差,或者就是江亭李暫這樣的才子…”
這時候陳璞也過來了,自己拍著兜帽肩頭的落雪,笑著對廖雉說:“算了,咱們就住南院,鬧一點就鬧一點吧,不妨什么事。再說李暫師和青山也算是師出同門,和尚不親帽兒親,由著他們去。”她跺著腳,使勁把手搓熱乎,揉了揉把冷風凍得發紅的面龐,又對譚望說,“說起來,我也有三四年沒見著青山了。乳兄,你去和李暫說,就說東籬先生門下故人相邀,要是有空閑,就請到南院來偎爐小酌一番。”說著就要邁步進驛站,回頭看見譚望不動,立在當地擠眉弄眼一臉的躊躇怪相,便問道,“怎么不去?”
譚望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李暫,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江亭要是能來,那就一起邀上。他的《永興三吟》我都讀過,‘松蔭習習,鶴跡杳杳,日華啁啁,長亭徐徐’,有人還稱贊這短歌飄渺淡薄有仙氣,”她抿嘴一笑,“也叫來讓我看看,這仙人到底長個什么模樣。”幾個女侍衛被她的話逗得呵呵直笑,譚望卻連頭都不敢抬,小聲說:“…南陽公主,也在…”
聽說自己同母的嫡親姐姐也在驛館里,陳璞臉上的笑容猛地凝固了。半晌,她才慢慢地松開攥緊的拳頭,冷淡地問道:“她是一個人來的?”她的臉上浮現出一股很復雜的神情,既有關切,又有同情,還有厭惡;要是仔細深究,說不定還能找到一絲憎恨。
“…不是。”
雖然陳璞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她還是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不死心地問道:“還有誰?”
“禾,禾荼…”譚望好不容易才把“大和尚”三個字咽回去。
陳璞的嘴角驀地抽搐了一下。她一只腳踩在石階上,陰沉著臉,瞇縫著本來挺大的眼睛死盯著驛站的大門,猶豫著是不是還在這里休息打尖。她不想在這個地方遇見南陽,更不想看見南陽和那個狂僧禾荼在一起!難道南陽就不知道滿城的人在背后是怎么樣議論她的?她和那個狂僧,還有她和之前的那些男人…想到那些傳她耳朵里的風言風語,想到別人明著恭維實則譏誚的笑言,陳璞簡直想轉身就離開這個讓天家蒙羞的骯臟地方!
可天色卻不容許她冒雪趕路。她強按著心頭的怒火踏進驛站,只是告訴譚望說:“我在這里的事,不許告訴別人!”
譚望當然也知道南陽公主的事。事關皇家,他當然更不敢多余說半句話,微躬著腰在前邊引路,直到把陳璞一行送到南院門口,看陳璞進了院子,才直起腰長舒一口氣。
陳璞卻沒有馬上進上房,立在院口覷著對面一道之隔的小院子,突然問道:“對面住的是什么人?”
譚望被她冷不丁地一問,腦筋登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望著那處和周圍歡聲笑語格格不入的安靜院落支吾了好幾聲才說道:“住的是北邊過來的一個軍校。”他有點不安。住在這里的是個燕山的校尉,依照規矩,他們也沒住這里的資格,不過這二十來個兵里七品八品的校尉武官就有五六個,帶頭的包姓軍官不單說話豪爽,手面更是闊綽,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他們住進來了。瞧在那塊金子的份上,他甚至都沒查驗他們的官憑文書,更沒去打聽他們到底來做什么。論說起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即便被上司知曉也不會惹來什么麻煩,可要是這當口被陳璞抓著毛病不放,那后果就很難說了…
那個院落不大,門口也沒挑出燈籠虎牌,瞧不出人的來歷;上房堂屋都沒有掌燈,只有偏房和兩廂有燈光,偶爾有人言語,也是模糊含混地聽不清楚。陳璞站在門檻前,唆著嘴唇不吭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突然又問道:“北邊的?北邊哪里的?”
譚望干巴巴地說道:“是,是一群燕山衛的軍官。”停了停,他又添了一句,“都,都是來兵部述職的。我看他們人多,又被大雪阻了路,就自作主張讓他們住進來了。說起來,這些都是替朝廷賣命的廝殺漢子…”
陳璞打斷他的話,直截問道:“燕山的?燕山哪一軍的?帶頭的軍官叫什么?”
“啊?好象,好象…”譚望怎么會注意這些事情,張口結舌地根本就答不上話。幸好他看過那個帶頭校尉的官憑,依稀記得一些。“好象姓包,叫包,包…”那校尉到底是叫包什么來著?
在陳璞記憶里姓包的人就只有包坎一個,想都沒有細想便脫口而出:“是不是叫包坎?!”
“對!對對!就是包坎!就是這名字!”譚望一疊聲說道,低頭拼命掩飾著一臉的狐疑驚訝:哎呀,大將軍怎么會認識一個燕山來的小軍官呢?
陳璞也沒去理會乳兄的驚詫神色,她臉上綻放出歡喜的笑容,轉頭上下打量廖雉一回,半真半假地揶揄道:“既然包坎來了,說不定那個誰也來了。一一走,咱們去看看,那個誰到底來是沒有來!”也不等廖雉說話,就風風火火地朝對面的院子里走。還沒等她踏上石階,本來空蕩蕩的院門口突然閃出兩個兵來,同時把手一擺,嘴里低聲呵斥道:
“做什么的?不許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