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說要和來參加會議的軍官們喝一杯,可剛剛坐下把酒盅端起來,他的“機要秘書”蔣摶就來說,陸寄和狄栩有事情找他,人已經在西跨院里等著了。
商成沒有猶豫,和張紹他們交代了一聲,放下酒盅就跟蔣摶回了自己的公廨。陸寄和狄栩兩個雞狗不到頭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湊在一起找自己,不用問,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等他在西跨院正房里見到陸狄二人,才知道事情既不關民政也不礙軍務,而是一次官員的人事調動一一陶啟大概很快就會被調走,而朝廷會給燕山另外委派一個燕州知府。因為燕州知府陶啟在城市治理和改造方面頗有建樹,所以朝廷很快就會把他調去上京出任平原府尹,全面主持京城的舊城改造。
聽兩個人說完,商成首先問道:“你們怎么知道的?”真是奇怪了,一衛首府人事變更這樣大的事情,他這個提督既沒聽到一點風聲也沒接到朝廷的公函,陸寄和狄栩倒先知道了。他們是從哪里聽說的?
“是上京的來信里提到的。”陸寄和狄栩含含混混地說。他們接著解釋說,上京是開國初在洛陽老城基礎上倉促建成的,受自然環境和當時情勢的制約,氣量格局都有不足,雖然經過太宗和高宗時代的兩次大建,街道倒是越拓越寬,城墻也越壘越高,規模和面積也是越來越大,可總是顯不出天朝上國的恢弘氣勢,向來就是朝廷的一塊心病。陶啟這半年里在城市治理改造上政績卓著,讓古老的燕州城舊貌換上新顏,恰好對了朝廷的心思,這才讓朝廷動了把他調職的心思。
陸寄說:“燕州是燕山首府,燕州知府也是全衛官員們矚目的位置,陶孟敞調走之后,咱們應該向朝廷舉薦一個精明干練的人來接替這個位置。”
狄栩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雖然眼下朝廷的公文還沒有下來,但衛署最好能預先有個打算,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沒有章法。
商成皺起眉頭沒有言聲。既然陸寄狄栩都這樣說,看來消息還是可靠的,估計朝廷的調令很快就會到燕山。正常的官員調動他沒什么意見,但是朝廷這樣做,顯然沒有考慮到燕山的實際情況。陸寄和狄栩之間矛盾重重,要是沒有陶啟這樣德高望重的人在中間起個緩沖作用,等衛牧府和巡察司打起嘴皮官司,那就不知道會耽擱多少事。另外,陶啟也是燕山仕子的代表,很多時候,他的意見差不多就是燕山知識分子階層一一也就是中小地主階層一一的意見,衛署在制訂和執行一些政策的時候,也需要征詢他的看法和爭取他的支持。而且陶啟在燕山任職的時間很長,不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有很高的威望,很多官員都把他的做法看成一個進退的風向標,突然把這樣的一個人調走,人事上也可能會造成一些麻纏。
事實上,他現在就意識到麻煩找上他了。顯然,陸寄和狄栩不可能是事先商量好再一起找過來的;更大的可能是兩個人都接到上京的來信,然后不約而同地跑來找他商談接替陶啟的燕州知府人選問題。他們肯定都希望自己能站在他們那一邊,幫他們把燕山首府的位置爭到手。
他揉了揉因為缺少睡眠而淤腫發木的臉龐,先把棘手的人事問題撇到旁邊,問道:“你們吃飯沒有?”
陸寄和狄栩相互望了一眼,都搖了搖頭。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們都是接到信就急急忙忙地趕來提督府,誰也沒留意到現在正是吃晌午的時候。
“那就隨便吃點。”商成出門吩咐蔣摶去預備點飯食,回來繼續說道,“咱們邊吃邊談。”
這一談就是一個時辰;而且還沒談出什么結果。要不是來開會的西門勝和李慎過來辭行,他還得忍著滿肚子的不快和不耐煩繼續聽兩位文官唇槍舌劍地相互挖苦拆臺。他一直把兩位將軍送出提督府,又囑咐了很多話,直到看著他們上馬離去,這才轉回來。
陸寄和狄栩還沒走。兩個人也不搭話,一左一右沉默地坐著,手里端著碗茶水啜飲。很明顯,他們自己爭持不下,就都在等他的表態和支持。
撓頭。真的是很撓頭。他對擔任提督一點都不熱心就是因為這些事。自打他做了這個假職提督,不知道有多少時間都浪費在既毫無意義又無休止的人事扯皮上。唉,要是這些人能把打嘴仗的勁頭都用在公務上,他不知道能省多少心。他請托王義在京城幫他活動調職也是出于這個原因。與其把精力和時間都耗費在這上面,他真不如找個地方去練兵,練出一支強兵來,帶出一支打不垮的強軍來,然后拉到草原上去和突竭茨人較個長短。和一天到晚不得安生的假職提督比起來,他更想做個情吃喝酣暢廝殺的將軍…
他盡量不把自己的不痛快流露出來,堆起笑容對陸寄和狄栩說:“要不這樣吧一一反正朝廷的公文還沒來,趁這點時間,你們倆先商量出一個合適的人選。等公文到了,咱們再聯名向朝廷舉薦。”至于陸寄和狄栩怎么個商量,他就不管了。他們倆能統一意見最好,不能統一意見那他也沒辦法。要是衛署實在找不出合適的人選,那就只能讓朝廷再派個知府過來。
看來事情也只能這樣…
陸寄他們走了之后,他把蔣摶叫來記下自己對秋收之后糧食入庫還有秋稅征收這兩件事的一些想法和意見。他對蔣摶說:“你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然后交到牧府那邊,讓他們多找些下面的人咨詢參酌一番。要是可行,就盡快形成書面的東西,中秋節一過就發到地方上去。”
蔣摶說他馬上就去辦。
“你等一下。”商成叫下他,說,“你去看看霍公走沒有。要是沒走,就讓他過來,我有點事要和他說。”他要和霍士其說的就是改良農具的事情。昨天下午回到衙門,他就已經知道霍士其回來了。他本來打算傍晚下衙之后便去看望十七叔,結果西門勝和李慎兩個人前后腳地趕回來,三個難得湊到一起的將軍司馬談軍務扯閑篇,把話一直拉到雞鳴,到底也沒能去烏衣巷霍宅。剛才的會議是個正式場合,兩個人也沒機會說話。
蔣摶答應著去了。
一份公文還沒看完,霍士其就來了。
商成急忙站起來。他先請十七叔坐,又倒了碗涼茶水遞到霍士其手里,自己在一旁坐下,然后才說:“我思量著你在那邊坐一會就要過來的。你一個文官和一堆軍漢坐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覺得有點別扭?”
霍士其端著茶碗笑起來。他說道:“有什么別扭。我如今也是個粗莽軍漢了…”
商成一怔。他馬上就記起來,上午的會議上剛剛宣布三大庫的轉運使都授歸德副尉的勛銜,霍士其雖然還兼著個轉運使的差事,但現在確實不是文官身份了。
霍士其呷了口涼絲絲的茶水,又說:“本來我是說想早點過來的一一葛平那邊有兩樁事得向你匯報;另外你上次說的高濃度白酒的事,我也理出個頭緒,不過成不成,最后還得你來定。可剛剛尋了托辭溜出來,還沒出院子就被孫奐和仲山攔住了…”他停下話,又端起茶盞喝水。
商成知道這是霍士其在故意把話藏頭露尾地賣關子,便笑著配合了一下,問道:“哦?他們攔你干什么?”
“仲山是定晉威平人,孫奐是定晉上川人,兩個人是老鄉又是同姓,飯桌上越攀扯越親近,不知道怎么就說到要點香換契聯宗。這不,非要我做個長輩見證。”
商成驚訝地張大了嘴。他簡直沒辦法去評說自己的司馬督尉了。你說這個孫奐,要戰功有戰功,要資歷有資歷,要本事也有本事,怎么成天放著那么多正事不去做,就知道變著法子來討好自己?今天送兩匣好茶葉,明天送幾匹皇貢絹,要不就朝自己書房里一坐,抱著杯茶水有的沒的天南海北一通瞎扯。自己哪里有那么多工夫搭理他?可孫奐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不好拉下面孔朝外攆…他一想起這個就頭痛。唉,孫奐真想拍自己馬屁,為什么不去把陸寄家的《六三貼弄來送給自己?
霍士其瞇縫著眼睛,似乎在回想孫奐和孫仲山換契聯宗時的情景,吧咂兩下嘴笑瞇瞇說道:“孫奐將軍是個實誠人啊。”
商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樂呵呵地問道:“孫奐當然是實誠人。…他送你什么了?”
霍士其仰起頭哈哈大笑,說:“就知道瞞不了你。孫奐托人在上京內坊買了一個講三國的歌伎,并三個丫鬟小廝連帶南市外一處單門獨戶小宅院,一起送我。一一說是賀喜我升遷七品校尉。”
“你收了?”
“收了。”霍士其點頭。這禮雖然重,但是他不能不收一一不收孫奐心里不能踏實。他臉色凝重地望著商成,說,“…他畢竟不是仲山錢老三他們,跟你的時間太短。”
商成忍不住苦笑著搖搖頭。看來就算他不當提督去當將軍,也總是擺脫不了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人啊,總是生活著在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里,就象被困在一張網里,前后左右都是網繩和羈絆…
兩個人很快就談過葛平寨的兩樁公務,然后霍士其提到蒸酒的事情。他說,他想把這事交給霍倫來做。
商成想了想,說:“六伯要是愿意接手蒸酒的事情,那就把這事交給他。你告訴他,軍中用的白酒濃度一定要高,要高到能用明火點燃的程度。蒸一次不行,就蒸兩次,蒸兩次不行,就蒸三次。我不管他花多少錢,只要他把高濃度酒精做出來,而且是越快越好。錢糧不用他操心,這筆錢衛軍出了;他要多少,你就給多少。”
“好,回頭我就寫信告訴他。”霍士其說。他瞄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說,“已經到下衙的時辰…”
“您先回吧。我還有些公文要看。”商成歉疚地說道,“本來該陪您吃頓飯的,可事情總是成堆…”
霍士其也有點犯難。早上臨出門時婆娘還反復叮囑他,一定要把商成請過去,可這“請”字好說,事情難辦啊。
他忽然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那樣啊,”他臉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陸寄的夫人前天才送來一卷書貼,我還說和你一道觀瞻《六三貼的…”
一聽說十七叔手里竟然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六三貼,商成馬上問道:“真是《六三貼?”見霍士其點頭,他立刻說,“那我今天就偷回懶…不,我去給嬸子拜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