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寄笑著指出商成用典的錯誤,并說:“子達讀書不夠細心啊。須知文章即是學問,…”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把話說過頭了。他是商成的副手,可話里卻帶著長輩教訓子侄的口氣,于制于禮都不合適;急忙間又不好轉圜,臉色立時變得有點難堪。訕笑著停下話,端起茶盞來掩飾。低頭喝水,眼角余光瞥見商成神態自若,似乎并沒聽出什么,這才略略覺得安心。
停了一時,他再問道:“下月用兵,督帥要親赴前線指揮么?”
商成搖頭道:“衛署這么一大攤子事,我怎么走得開?”他替陸寄把茶湯續滿,放下銀湯壺,再說道,“燕東那邊的事情由李慎將軍全權負責,具體的計劃已經用快驛傳給他了。留鎮出兵的事情由張紹將軍指揮,孫奐將軍為副。”
陸寄一聽是這三個人挑這場戰事的大梁,心里立刻就覺得一陣不舒服,低眉垂目半晌沒有說話。三個人都和他有矛盾。張紹和他結怨最早,東元十二年劉伶臺案才起的時候,他被人告發與案件有牽連,要不是有同僚聯名共保,他早就該被剝掉官袍逐出朝堂;事后打聽,才知道是被人誣告一一誣告他的人里面就有張繼先!李慎更不用說了,年初為舉薦提督一事,李慎被他得罪到底,兩個人原本還有的那點臉面交情早就蕩然無存,六月中李慎到燕州謁見商成討論軍務,兩個人在提督府迎頭撞上,李慎眼皮子都沒眨一下便昂頭揚長而去,顯見是恨他入骨。孫奐原本就是李慳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又是李慎的心腹愛將,雖然因為爭功兩個人近來有點口角齷齪,可畢竟淵源深長,哈哈一笑就能彌縫的香火情誼,也不知道商成是怎么想的,不僅把這么一個人放到自己的中軍里當司馬督尉,還如此地看重…
沉吟良久,他才緩緩說道:“軍務上的事情,我本來不該插嘴,只是孫子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出兵的事情大,又牽連甚多…”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抬頭看見商成一手壓在座椅扶手上,半傾著身,滿臉嚴肅雙目炯炯地靜等自己的下文,把心一橫沉聲說道,“這是子達接任提督以來的第一仗,不僅燕山上上下下的無數雙眼睛盯著,朝廷也肯定會密切關注,要是子達不親臨指揮,萬一戰事不利,局面如何收拾?子達須知,李守德自大貪功,張繼先有名無實,孫奐才疏庸碌,三人都不是獨當一面的上善之選!”
商成張著嘴,驚訝地聽陸寄把話說完。
他還以為自己的文副手在軍事上也有一套哩,鬧半天就是這些話?
他把陸寄看了半天,然后才說:“伯符想得太多了。這一仗無所謂輸贏勝敗,只要能打亂突竭茨人的部署,拖延他們的寇邊計劃,那就算達到目的。”再說李慎、張紹和孫奐都是朝廷和兵部任命的將軍,會不會打仗,朝廷還能不清楚?真要是不能打,朝廷會把他們派到邊塞重鎮來濫竽充數?
陸寄馬上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是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商成應該親自坐鎮指揮,至少應該親自指揮出兵最多的留鎮方向。為了說服商成,他甚至不惜違背自己“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為人準則,象個多年的摯友那樣推心置腹地說:“子達應該知道,朝廷如今正在商議燕山提督的人事任免,年底之前必然會有個分曉。你在燕山的政績人所共睹,不用贅述,也不會有爭議。可朝廷向來挑選邊鎮提督都是首重戰功…”他深沉地凝視著商成,無比擔憂地說,“子達,你畢竟從軍的時日短淺,戰功不夠彰顯啊,想為朝廷多分擔些責任,還是要從想辦法多立功績入手。眼下這就是個機會一一既然無所謂勝敗,那只要今秋突竭茨人不南下,那就是一場勝仗!是荏誰都不能抹殺的功勞!待大軍回師,子達再帶上有功將士和戰事繳獲到上京述職陛見,親耳聆聽當今的教誨和朝中重臣對燕山的看法,對你的仕途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在京城里還是有些故舊,湯老相國也是我的座師,到時你帶上我的書信登門請教,他們看在我的薄面上,肯定也會襄助子達一臂之力。”
陸寄一番話娓娓道來,輕描淡寫間就已經為商成勾勒了一幅美好前景,能不能成事另說,單是這份為自己周詳考慮的心思就讓商成很是感激。他攥著茶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沉默了半天,才不勝感慨地舒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我一直以為衛牧是個冷面人,今天才知道伯符也是一副熱心腸…”
陸寄極少這般待人,此時也被自己的一番話鼓舞得心頭滾燙。他不再言語,雙目晶瑩亮閃地凝視著商成,只等他的答復。
“…伯符的情誼,我記下了。不過,衛府已經有了決議,待這回戰事結束,由張紹將軍進京述職。”
陸寄吃驚地瞪視著商成。這個商瞎子,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勾畫是為他的前途鋪路呢?難道他對提督一職就沒有一丁點的想法?雖然知道事情大概只能這樣了,可他還是抱著最后的一點希望問道:“難道不能由你進京找兵部?”
“你看,張紹將軍來燕山一晃就快三年了,還沒回過上京,正好借機會回去看看父母孩子。另外,他是從兵部調出來的,人事上很熟悉,有些軍務上的麻煩事情,需要他出面和兵部協調。”
陸寄清癯的面孔上立刻就爬滿了掩飾不住的失望神色。唉,這下好了,一樁大好戰功,拱手間就被商成送出去大半!便宜張紹那個只會紙上談兵、沒有真刀真槍打過一場仗的“跛腳”將軍了!想不到張紹半輩子被人恥笑,竟然跑來燕山撈了一份實打實的功勞…
他越想越氣,心頭更是郁郁不忿,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湯,強壓下心頭躥起的一股火,就手把茶盞朝幾案一放伸手去拿手卷,正想著不與商瞎子這個豎子理論拂袖而去,哪知道惱恨怒極之下手腳不大聽使喚,收回手時象牙軸在茶盞邊沿一碰一拖,杯盞登時傾覆,黃澄澄的湯水立刻流溢了小半個幾案。
兩個人都被這意外的情況嚇了一跳。
商成連忙站起找抹布來收拾,陸寄卻急忙捧了手卷里里外外地查看有沒有被茶湯污到。還好,手卷只是一頭作裝飾的紅瓔珞被茶湯濕了一截,綾面和卷幅都沒有事。陸寄松了口氣。瓔珞污了就污了,回頭換掉就是,要是這“益動而巽”四個字也壞了,那才是…他盯著手卷,眉頭倏然緊皺到一起一一這是《易中第四十二《益卦的彖辭,“風雷益,巽上震下”,“彖曰:益,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諧行。”…
剎那間無數因這四個字而生的念頭在他腦海里倏閃驟現,隱隱約約地好象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凝神琢磨卻又全然不著頭緒,走神思量中喃喃自語說道:“益卦象曰: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子達所書四字似乎是另有深意…”再聯想到商成剛剛說過張紹進京另有軍事要務需與兵部溝通協調,商成又有整整三天都駐留在衛府里面…霎時便已經琢磨出個中滋味,不由自主便抬頭問道,“后面還有戰事?”看商成含笑不答,也是醒過神來,自失地搖搖頭,歉然說道,“是我多言了。”
商成呵呵一笑,說:“確實是有下文。不過請伯符諒解,這是最高機密軍務,眼下知道‘下文’的,包括我和張紹將軍,也只有寥寥三五個人,所以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告訴。等到時機成熟,自然會通知大家。”
既然商成說了是要緊軍務,陸寄也就不好再問,讓商成進京述職的話題又接續不下去,就只好談公務了。
很快地,兩個人在端州知府的人事推薦上就產生了分歧。商成覺得端州的現任推官孟英既了解地方上的情況又有能力,完全可以提上來做知府。陸寄也認同孟英的能力;但是他以為,孟英剛剛升任推官兩個月不到就馬上提拔為知府,很容易給人留下一個“巴結上司升官”的壞印象,而且他升職太快也不利于端州官員之間的同僚往來,連帶著衛署的威信也會因為這事受拖累一一有點“任人唯親”了。
“這怎么能說是任人唯親呢?”商成不同意陸寄的說法。
“聽說子達在端州視察時,和孟英接觸的時間最多?”
是的,他在端州時是和孟英說過很多話,商成承認這一點。可那是因為知府因病不能理事,他才不得不找孟英。再說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坐在一起商量解決地方上的問題,半句話沒扯到其他,難道這就算孟英巴結討好他、他賞識提拔孟英的證據?照這樣的說法,那他這個假職提督以后還要不要下到州縣里去視察了?下到州縣去不能和地方上的人說話談事了解情況解決問題,那他下去之后還能做什么?端個碗盞坐驛館堂屋里喝茶曬太陽么?
陸寄兩手一攤,表示實在沒辦法的話,那就只能不下地方上去。你商成商子達又不是不識字,坐在衙門里看公文,不也一樣可以了解各州各縣的情況嘛,何必非得親自跑一趟呢?
“可很多事情地方上就不會給咱們說!”商成嘆氣說道。
陸寄認為這很正常。報喜不報憂,這是官場上亙古不變的真理。但是也不能因此而抹殺了地方上做出的成績,至少地方上也有不想讓上司為這些事情發愁的考慮。這是為了咱們好。
商成知道自己是無法說服陸寄首肯孟英接任端州知府的事情了。但是衛牧府提出的另外幾個人選他又不是很贊同,于是他指著幾本人事卷宗嘲諷地問道:“衛牧府就這點本事,再也挑不出其他人了?”
說實話,陸寄也不滿意這幾個人。可不滿意又能怎么樣呢?能挑出這幾個人就很不錯了。右軍司馬衙門就在端州,衛牧府最早找來的幾個有資格當知府的官員一聽說是要去端州和李慎共事,立刻都把頭搖得象撥浪鼓,連兩個待職很長時間的官員也一點都不熱心。
商成想了想,說:“那讓周翔回去怎么樣?”陸寄還沒開口,他馬上又擺手說,“算了,當我沒說。”周翔眼下一手抓水利,一手抓修路,當管的衛署戶科里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忙得暈頭轉向,哪里還抽得出身回端州?何況就算能把周翔調出來,商成也不能讓他回端州一一周翔和李慎的矛盾深沉得簡直無法化解。到現在李慎還經常告周翔的刁狀,不是發現周翔在端州有外室敗壞私德,就是揭發周翔拿公家的錢到處去給自己家里置辦田地修宅院…
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最后兩個人只好決定把這事交給吏部來處理,讓朝廷為端州委任一位知府。
談過知府的事情,陸寄又提到端州通判的舉薦。孟英升任端州推官之后,通判的職務就一直空缺著,是該任命一位新通判的時候。
“那你們覺得誰比較合適?”
“祝縣縣令湯澹。”
這個答案讓商成的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湯澹?就是祝縣那個十七歲的娃娃縣令?他去端州做通判?這不是開玩笑嘛。
“湯澹是東元十八年大比時當今欽點的殿試次座。”
商成堅決反對衛牧府的這條人事建議。誰點的榜眼都不行。端州通判,一個地區的第三把手,民政、軍事、錢糧、賦稅、律訟都能過問的重要職務,還肩負著考察官員的巨大責任,讓一個既沒閱歷又沒經驗的娃娃來做,這完全是在胡來!他憤怒地對陸寄說:“你們這不是在培養湯澹,而是在害他!”
陸寄反駁說:“湯縣令在祝縣就做得很好,地方上的評價很高…”
“好個屁!”商成很沒禮貌地打斷陸寄的話,說,“祝縣那寡婦的案子他是怎么斷的?六月天啊,他把一個大活人放太陽底下一枷就是一個月,要不是我派去的人騎得是快馬,那寡婦就被他活活曬死在衙門前了!就是看他年齡小不懂事,又一路順風順水地過來,怕他折個大跟頭心里上一時無法接受磨掉進去銳氣,我才沒和他計較!一一這事我不同意!讓他先把一個縣治理好再說!”
陸寄咂了下嘴,說:“湯澹畢竟是天子門生,一手字…一手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很得當今的賞識…”
“文章做得好?”商成嘿地一聲冷笑,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想把一篇文章做好,他還有的是東西要學!”
商成隨口而出的一句話,頓時讓陸寄怔住了。他是飽讀詩書的人,宦海中又有沉浮,人生經驗豐富,一聽就知道這話中的涵義非同一般,稍一琢磨便覺得其中寓意深邃長遠,急忙用心記下,也不忙著用心捉摸,先問道:“那子達以為誰來擔任端州通判合適?”
商成略一思索,提到一個人:“敦安縣丞冉濤如何?”
陸寄仰臉想了想,似有深意地瞥了商成一眼,然后才說:“不好。子達切記,冉濤冉延清由戶部從事中一貶再貶直到小縣縣丞,并不是事出無因一一他是劉伶臺案案中之人,要不是朝中有人可憐其才華,早就削職流配戍邊了…”
又是劉伶臺案?
商成悚然一驚。兩年前他還是個賣力氣的攬工漢時就聽人說到過這樁公案;前年年底牽連到大丫丈夫、震動燕山官場的所謂“屹縣南關大營舞弊案”,似乎也是劉伶臺案的一個后續。假職提督后,他多次聽人說漏嘴提到這樁案子,可但凡他一打聽,無論是誰,都是囫圇搖頭一問三不知,所以到現在他也不清楚這公案到底是個什么背景來歷,似乎和皇家有關聯,又似乎并不是這么一回事。到現在他也只知道這案子牽涉極廣,不管是朝堂上還是地方上,都有無數的官員卷入其中,象他面前的陸寄,還有張紹、狄栩、陶啟、李慎、西門勝…一大幫燕山文武官員都和這案子有關系。可誰都不愿意和他譬說這事。連和他私交甚篤的文沐,也在被他問及此事時旁顧左右而言他…
既然冉濤卷進劉伶臺案很深,看來舉薦他出任端州通判的事就行不通了,商成只好退一步,提議讓冉濤去葛平大庫做個八品轉運副使。葛平大庫的事務太多,霍士其一個人上下支應,忙得焦頭爛額,有個幫手也好。再說馬上要從留鎮出兵,接下來的幾個月還有一大堆要緊事急等著辦理,十七叔也需要一個副手來替他打理雜務。
陸寄同意了。冉濤雖然因案子的干系受貶斥,但這個人的能力還是很強,要不是當初不慎掉進劉伶臺案的爛泥沼,現在至少也是六部里的一個從事了…
送走陸寄,商成又見了已經等了很久的兩個敦安縣官員。他告訴敦安來的戶科主事,錢糧的事情他已經和燕州府衙打過招呼,很快就會給他們再撥一部分過去,等秋收結束,再把剩下的部分也劃給他們。
另外他把提督府的決定告訴了冉濤。
“你不忙去上任。這兩天里葛平的轉運使就要回燕州。等過了中秋,你們再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