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把李慎兩頁信箋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走到壁角的書架前面,把信放進最上面的一個木盒子里。他又從另外一個書架前挑出一卷桑皮紙,低著頭看了看題記,走回桌案前。他把案子上的公文卷宗信札還有兩本線裝書都擺放到一邊,騰出很大一塊地方,把《端州地理輿圖鋪開,然后,他一手擎著燭臺,一手拿著李慎信里附帶的夾片,把夾片上記錄的軍事布置和進軍路線和輿圖來回比對,在心頭勾勒李慎的戰術曲劃。
他緊蹙著眉頭,仔細地審視著輿圖。說實話,他現在很擔心李慎再犯下什么錯誤。要是這一回郝老道也溜之大吉的話,那李慎在端州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看著看著,他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就夾片上的布置來看,李慎求的是一個“穩”字,內線七個營分成五路,齊頭并進合圍黑龍灘黃花寨,外線九個營加六個縣的衛戍駐軍封鎖各處道路河流橋梁,東西南北四面八方都堵得水泄不通。他凝視著輿圖點了下頭一一照這樣的安排,五路大軍鋪開陣勢壓過去,黃花寨那千把兩千土匪連給右軍塞牙縫也不夠,郝老道便是插上翅膀,諒他也飛不出右軍的五指山!只要除掉郝老道和齊禿子這兩撮土匪,其他的小魚小蝦根本不值一提,燕東剿匪也就差不多該結束了。這也相當于宣布燕山全衛的剿匪行動告一段落一一八天前,孫仲山和西門勝相互呼應,在燕東南一舉踏平萬大蟲盤踞的天險駱駝峰,隨著為禍燕山百余年的慣匪萬氏一門男女老少八十九口盡數落網,燕西和燕中的匪患已經基本根除…
現在就看李慎的了!
他興奮地搓了搓手,放下燭臺在屋子里走了兩匝,然后坐到桌案邊,拖過一張紙,筆架上取下毛筆在硯臺里披了披墨,預備給李慎寫封回信。他要提醒李慎,越是到了關鍵時刻,就越要沉得住氣,務必穩扎穩打,爭取把黃花寨的大小土匪一網打盡!
但是他手里吸飽了墨汁的狼毫并沒有落在竹紙上。
在落筆的一剎那他猶豫了。象李慎這樣打老了仗的人,需要自己去提醒么?自己寫這封信,會不會被李慎理解為自己想去分他的功勞?雖然自己絕沒有半分爭功的意思,可按李慎的性格和為人,一定會這樣想的。
他遲疑了一下,又把筆放回去。算了,信就不寫了,回頭讓李慎派來送信的人把話帶回去就好,想來李慎也不會忘記他還有假冒虛功的事情沒解決,這一回進剿黃花寨,也肯定不想再出什么紕漏…
這個時候他聽到外面堂房里傳來嗒嗒兩下敲門聲,就問道:“什么事?”
“稟督帥,小姐來了。”
“你讓她進來吧。”
很快門口就又有人在敲門,他說:“是月兒嗎?門開著,進來吧。”
月兒知道他每天的事情多,晚上回家也經常看公文看書到半夜,因此就沒進書房,在門邊對他說:“哥,你吃過沒?”
“我在衙門里吃過了。”
月兒躊躇了一下,又說:“那我給你煎壺茶水來。”
商成把輿圖收起來放好,順手拿起兩份昨天帶回來還沒來得及看的人事檔案,走回來說:“不用。桌上那壺茶還是熱的。你去休息吧。外邊隨時有人值夜,需要什么的話我知道讓他們去做。”
“哦。”月兒答應了一聲卻沒有動,依舊立在門邊,低著頭絞著腰間羅裙的帶子,好象是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卻又說不出口。
商成很快就留意到她的神情有點不自然,便把手里的卷宗放下,問她:“怎?找我有事?”他左右看了看,想給月兒指個坐的地方。可這是他的書房,滿屋子除了幾架子的書和公文,就只有桌案前擺了兩張鼓凳一一那是臨時找人來談事情時招呼下屬坐的地方,讓月兒坐那里顯然不合適一一一家人說話總不能象上下級之間談公事那樣正式吧?那也太生硬了。
他還是讓月兒坐到鼓凳上。他站起來,到書架上拿了個干凈的茶盞給月兒倒了杯茶水,遞到她手里,然后親切地問她:“咋了?”
月兒低著頭,捧著茶盞半天沒說話。
商成繼續問她:“怎?誰給你委屈受了?”當然,這是一句玩笑話。如今這燕州城里有誰敢讓商提督的妹子受委屈呢?只不過這玩笑大概沒什么效果,月兒并沒有笑。商成笑道:“你是不是又和二丫吵嘴了?”他知道,這兩個小姑娘打小就要好得不得了,可又經常鬧點小別扭,有時候還賭氣相互不搭理。
月兒搖了搖頭。
她不說話,商成也就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她。他瞄了一眼桌案上的幾份公文,心頭有點著急。他每天的事情太多了,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管顧這些貓抓狗咬的小事。但是他又不能丟下月兒完全不理會。他帶著歉疚對她說:“我回來這么多天,也沒顧上和你說話…”當然他和月兒也沒什么話可說。“…如今家里上上下下也是百十口人,一天到晚雞毛蒜皮吃喝拉撒那么多的事情,如今都得你來照管…太勞累你了。”說到這里,他心里涌起來一股歉疚。月兒今年多大了?十五還是十六?這么小的女娃,就要照管這么大一個家庭,確實是難為她了…
月兒再搖了搖頭,小聲說:“…盼兒姐,她也在幫忙我。”
商成楞了一下。他已經忘記家里還有這么一個人了。他馬上說道:“哦,對!你盼兒姐姐,楊盼兒,她也在幫著咱們家…”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就問月兒,“她說沒說過想回家的事?”一個女娃家,長年累月掛個黑戶流落異鄉也不是個事,要是楊盼兒想爹娘的話,他可以找個人送她回去。想來那個小京官這一回不會再把女兒朝外趕了吧?
大概是被商成的話帶動了思路,月兒不象剛才那樣沉默了,她說:“盼兒姐說,她不想回去。她已經央告十七叔幫她在燕州城里落戶了。前天十七叔還在說事情有了眉目,就是這兩三天里便能有準消息。”她馬上又說,“不過只是落個戶,她還得住在咱們家里。我也離不開她。現在家業那么大,里里外外的那么多事情,我…我一個人照管不過來。”
商成倒沒在意月兒說話時語氣里央求的意思。想住就住,反正這么大一處宅子,后院里好幾個小院子,空房子多的是;好象那什么盼兒的歲數比月兒大不了多少,兩個人正好作個伴。他高興地說:“既然這樣,那就讓她住下嘛,家里有什么事,你們倆商商量量地就能解決;我也放心。”他把燭火上一截燒過的蠟燭芯子掐掉,搓了搓手指上的蠟油,又說,“你過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事?”
“…不是。”月兒的頭又埋下了。她遲疑了半天,才說,“盼兒姐…不是!是我說,說…你這院子里都是男人,怕他們照顧不來人,要,要不要挑兩個丫鬟過來服侍?”
鬧半天就是想說這個?商成簡直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對月兒說:“還是不要了。”他這屋子里放著不少從衙門里帶回來的書札卷宗文檔,有些還事關機要,絕不能被人隨隨便便地偷望窺視。他想了想,很鄭重地對月兒說:“你還記得我上回告訴你的話吧?這屋子除了你之外,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踏進這屋子半步。”
月兒立刻抬起頭,望著他使勁點了下頭,說:“家里的勞力仆婦我都告訴過的。這屋子平時的打掃收拾,就只有我。二丫今天想進來看看,我都把她攔住了。跟著我的翡翠她們幾個,我也從來不讓她們進這間屋,連這院子都不讓她們進。”
“翡翠?”商成疑惑地問道。他隨即就反應過來:這應該是月兒身邊的哪個丫鬟吧。
月兒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她說:“翡翠她們是陸夫人送的丫鬟。翡翠和燕子跟我,胭脂和慧兒跟著盼兒姐。陶家夫人和狄家夫人早前來的時候也送了幾個人。我身邊的小卉和金穗就是那回去陶家回拜時,陶家老夫人送的。另外一些來家里的夫人小姐我都記不清楚名字,她們也送過…”
商成已經被一長串的名字繞得頭都快暈了,就打斷月兒的話,說:“別人給咱們送人送物件,你們可得記清楚,回頭有機會要還別人的禮…”
“盼兒姐都拿筆寫在紙上了。誰送的,幾時送的,送了什么,都記得一清二楚,該怎么還禮她也知道。她是大家閨秀,比我…比十七嬸子還懂禮哩。前頭十七嬸子還問過她,收了禮該怎么填還人家。”
就楊盼兒她爹那八品小京官,她還是大家閨秀?商成啞然失笑。
這時候,蘇扎在堂房的門外說:“稟督帥,稟小姐,大小姐剛才派人來說,霍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來了。”
既然商成這里不需要什么丫鬟來服侍,大丫二丫又過來家里找她聊天,月兒就去迎接她的小姐妹了。
商成回到桌案后面的座椅上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翻開來卻沒有看。
他鐵鑄般地一動不動,久久地盯著桌案上那枝燃燒的燭火出神。搖曳的火苗映得他的面孔一明一暗。他陷入深沉的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