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立在滴水檐下目送狄栩他們走出西跨院。他沒有馬上就踅身進屋去見張紹,而是先到西首的第一間廂房找到正在為幾份公文作摘要的蔣摶,問:“派去找陸牧首的人回來沒有?”
“回來了…”
“陸大人幾時過來?”
蔣摶小心翼翼地撩擺著手,不讓筆上的墨汁粘到衣服上,說:“衛牧府臨時有點事,他說要把公務處置妥當才能…”
沒等蔣摶把話說完,商成就截口說道:“那你馬上去找陸大人,就說我這邊有點事,讓他晚一點過來。”剛才張紹進屋時就給他使了個眼色,看來是有什么要緊事情想和他密談,他不一定還能抽出時間見陸寄。蔣摶點頭應了一聲,順手就把筆擱在門里一張桌案的筆架山上,搓了搓手里染的墨汁,說道:“那我這就去。”
“等等!”商成又叫住他。“還有幾撥人在等著見我?”
蔣摶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馬上就答復說:“說不好,總有一二十人吧。州學的溫學諭、邊軍府劉將軍、牧府的吏曹和戶曹…”他捏著手指頭把幾撥等著晉見商成的人的來意都說得一清二楚。末了說:“剛才牧府法曹也來了,說要稟復祝縣嚴氏失德案的進展。他說這是你上月臨走之前特意交代要縝密查訊審理的大案子。”
商成點了點頭。他對這個案子有點印象。不過,他幾時要求牧府嚴查案件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一一唉,這些官員啊…他對蔣摶說:“你去和他們說,我今天沒空見他們,讓他們把卷宗留下來就行,人先回去。”說完,也不等蔣摶答應就轉身朝堂房走。在堂房門口,他又對帶隊值勤務的田小五說:“你去和包校尉說一聲,我要與張將軍說點事,讓他布置一下。”他不清楚具體是什么事情,但是看張紹嚴峻的表情和著急的眼神,他覺得事情不會太小…
他進了堂房,也沒馬上便和張紹說話,在張紹上首位置的座椅坐下,拿起茶壺把兩個人的茶盞都續上茶湯,默然不語端著杯子淺淺飲啜。
等院子里布下戒嚴,包坎過來當胸一禮不言聲掩上堂房的門,張紹才低低的聲音對商成說:“燕東剿匪出了點麻煩…”
商成疑惑地瞪視了他一眼。他回來時路過祝縣,祝縣衙門才剛剛把衛軍平定北鄭匪患、巨寇齊禿子以下一百八十七名慣匪授首的特大喜訊張榜公布出來,怎么才過兩天,張紹就突然就跑來對自己說燕東出了麻煩?他皺緊眉頭問:“到底是什么事?”能有什么麻煩呢?難道說…難道說李慎又惹出了事?他敢…敢殺良冒功?
雖然是五月赤暑,庭院里槐楊老樹條石便道在驕陽照耀下都映著明晃晃一片白光令人不敢直視;堂房的門窗又緊緊掩合不通風氣,屋子里燥熱得教人直欲窒息,可“李慎殺良冒功”的念頭剛剛在心頭泛起,商成便覺得渾身就如同浸在冰窖里一般寒冷刺骨,心頭彷徨恐怖得有如百十匹野馬在肆意奔騰。他張大了嘴,卻吸不進一絲氣,想吶喊驅趕心頭泛起的恐懼,嗓子眼卻似乎堵著什么東西,一點聲息也發不出…
張紹倒沒注意到商成的臉色驀然間蒼白得幾乎連一絲血色也看不到,面無表情地說:“齊禿子跑了。”
商成沒顧上追問齊禿子是怎么跑的,張紹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一一他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原來李慎沒有…
…那就好。
他端起茶盞,假作喝水掩飾自己的慌亂。喝了兩口水,心神也鎮定了一些,他才開始認真地思索這件事。
他馬上就意識到,李慎雖然沒干傻事,但是齊禿子逃了的事情揭出來,風波也不見得就會小到哪里去。他不忙去考慮這樁事的后果和影響,而是立刻問道:“給朝廷的報捷文書發出去沒有?”只要文書還沒發出去,這事就還有轉圜的余地。不就是有個土匪頭子漏網了嗎?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讓李慎嚴密搜索緝拿余寇就是!
張紹苦著臉說:“報捷文書在接到李慎軍情急報的當天就發出去了。李慎的公文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官軍攻破寨子時,齊禿子就死在亂軍當中,而且是找來匪孽反復驗明正身確認無誤了的。誰知道這廝,這廝…”他慨然長嘆了一聲。這種事李慎以前就干過,不過那還是在李慳提領燕山的時候。可眼下燕山提督已經姓商了呀,李慎居然還然敢在商瞎子的眼皮子底下詭報冒領一一這人到底長了一副什么樣的膽子,就敢如此的膽大包天我行我素?這老混蛋!他難道就不怕國法恢恢軍法無情?
商成兩道濃眉毛幾乎擰在一起,盯著腳下的青磚不言聲,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問道:“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件事的?”
“李慎的司馬督尉孫奐,前兩天跑回來了…”
“他回來干什么?”商成問。兩年前他就認識當時還是旅帥的孫奐了。后來在燕州待職的時候,他還和孫奐一起吃過飯,說起來也算是個熟人。這一回巡視燕東,他還以為能在端州遇見孫奐,誰知道孫奐臨時出公務去了如其,所以兩個人就沒能碰上面。他記得人稱“孫豁嘴”的孫奐最早是李慳的親兵頭子,后來跟著李慎就成了李慎的心腹,向來被李慎當左膀右臂般地器重一一他怎么可能跑來揭李慎的短?
“還能為什么?他和李慎抓破臉皮了,端州呆不下去,干脆跑回燕州來躲清閑了。”張紹撇了撇嘴,嗤笑一聲說道,“年前燕東大捷時李慎就沒分給他幾分功勞,他心頭不舒服,就在背后說了李慎不少壞話,結果話傳到李慎耳朵里,兩個人就鬧了生分。這回圍剿齊禿子,孫奐的老隊伍里有幾個營就駐在北鄭,孫奐巴巴地跑過去想分點功勞,結果被李慎一道軍令,楞是活活地壓在軍營里看著別人吃肉喝湯,下面的人都是指天搶地地罵娘。他氣不過,就當著李慎的面說了幾句牢騷話。李慎當時沒發作,過了兩天找了個事端,把他這個司馬督尉當著兵士的面揍了二十軍棍。兩個人就這樣徹底撕破了臉。他就借著養棒傷的機會來了燕州。”他停了停,又說,“他是這樣說的。我估計,大概是李慎把他攆出來的。李慎這個人就是這樣,有用就送錢送物地籠絡,沒用馬上就一腳踢開。娘的!就是養條狗,老了不能看家護院,也還會隔三岔五地扔塊骨頭吧!”
商成沒理會張紹的借題發揮,繼續想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不管李慎和孫奐有什么齷齪紛爭,關鍵是孫奐憑什么跑去把這事告訴張紹?張紹與李慎的關系很差,這多少還和公務有關系,而他和孫奐的關系就更糟糕。據說張紹剛剛接管燕山衛府時,曾經有過視察孫奐部而被拒之門外吃閉門羹的經歷…
就因為張紹和孫奐都與李慎有很深的矛盾,所以他現在還不能完全相信這件事。因為這事責任重大,不僅牽扯到李慎的詐冒戰功,衛署和衛府也同樣脫不了“蒙昧失察”的考語,所以他就沒有和張換繞圈子,而是直接問道:“這些事是孫奐親口對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