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還沒吃好,周翔和衛署衙門的兩個知事官就在屋外報名請見。他們見他正在吃晌午,就勸他先吃飯,他們可以到隔壁去等一會兒。
商成馬上喊住他們:“沒事,我這就吃好!你們坐。”他唏哩嘩啦三下兩刨就連湯帶水把半海碗面片劃拉進肚子里,把碗筷一放,笑著說,“不雅相,讓你們看笑話了。”
看著桌案上的大海碗和旁邊小桌上盛面片湯的木捅,三個端膝穩坐的文官都有點眩目迷瞪,臉上掛著微笑也不言語。等蔣摶叫來差役把碗筷收拾走,自己給三個官員上罷茶湯,然后也輕手輕腳退出堂房之后,為首的周翔就開始給商成匯報一個半月以來自己負責的興水利、修道路和剿匪善后三件大事的進展情況。不過,因為剿匪事宜中的軍事行動是衛府在全權處理,土匪的發落又是衛府和衛牧府兩個大衙門在牽頭協調,很多細節他也不是太清楚,所以他著重談的是前兩者。
他先談的是修路的事情。相比興水利而言,這事要簡單一些。
依照商成去燕東視察之前的交代和布置,衛署首先集中力量整治的是貫通東西的兩條官道。北線是從北鄭經馬直川到廣良和留鎮,南線是從屹縣經端州和燕州再到枋州。其中南線官道作為連接燕山三州的交通要道,一直備受衛署和沿途各州縣的重視,道路狀況也較為良好,周翔他們派人實地勘察之后認為這條道路沒有必要花力氣整治,只需要交代地方上小心維護保持現狀即可…
“北線的情況比較復雜。”周翔說。他垂下目光,擰著眉頭靜思了片刻,才又說道,“這個月上旬從留鎮遞回來的呈文上說,從馬直寨向西一直到廣良寨,二百七十里路,大部分路段都破敗毀損得不成模樣,能通車馬的不及十之二三,十數座橋梁里至今可以通行的僅有四座。還有三十里左右的道路已經完全湮沒了,文書上說,那些地方‘窮山惡石前路無跡,極目浩漠蒼山連亙’。最可憂的是這條路沿途幾乎看不到人煙,而且缺水,很多地方掘井十丈也沒有泉水,要不是跟隨護衛的兵士曾經走過這條路,記得幾個難得的水源地,他們或許就把性命丟在那里了…”他的眼前又掠過了文書上最常看見的那個“死”字一一“不毛死地”、“自忖必死”、“幾死險生”、“死里逃生”…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似乎是想把郁結在心頭的一股濁氣吐出來,注目商成說道,“接到這份文書之后,我們商討了好幾回,一致認為這條道路投入太大而用處極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想提請督帥裁撤北線的預案…”
商成一雙蒼勁虬眉壓得極深,左眼瞳仁中閃爍著幽幽暗光,安靜地等周翔說完才問道:“這么說,北線到現在還沒動工?”
他的問話很簡單,聲音也不大,口氣也和尋常一樣平和,可周翔和兩個知事官卻同時覺得心頭一緊,再被他從眼瞼下透過來的幽深目光一掃,渾身上下頓時就象被鐵刷子耙過一樣難受,雖然是五月暑天,外面驕陽熾烈席卷天地萬物,可三個人都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盤旋升騰而下,瞬間就曼延到四肢百骸…一個知事手一抖,半盞熱茶都傾覆在細羅袍服的前襟上卻根本不自覺,兀自端著只剩點茶底的杯盞哈著嘴發愣。
周翔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垂下目光說:“整修北線消耗的錢糧太多,而且也沒必要…”
“你不用說這些廢話!”商成打斷他的話,“我就問你,北線是不是還沒動工?”
周翔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張了下嘴,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他現在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起來恭身肅立了。
無聲就是默認,商成被周翔的擅自主張氣得使勁在桌案上擂了一拳:“你混蛋!”
他哪里能想到這個看起來做事扎實可靠的周翔辦起事情來一點都不周詳?這家伙難道就不會動腦筋想一想,為什么前唐故道荒廢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被提出來要加以修繕?自己又為什么會在臨周之前特意交代他先恢復前唐故道?這個人難道就一點都不敏感?
他垂著兩條胳膊,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你說,你說!一一我走的時候怎么和你交代的?嗯?我是怎么交代的?!”
周翔不開口。他也沒辦法為自己辯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一一前唐故道關系的不是民生,而是國家大事!怪不得商成在臨走之前的那次談話里對他說“要錢要物要人,我都給你,只要你把路修好”。因為事關機密商成無法對他把話挑明了說,所以才反復強調修路的重要性,只可惜他當時還以為說的是連通三州的官道…
他枯鎖著眉頭,緊張地思考著如何糾正自己做下的錯事。
商成走到他面前,傾低了身子俯視著周翔,咬著牙從牙縫里迸出話來問道:“你說,現在怎么辦?”
周翔吞了口唾沫,說:“下官不知道該怎么辦。有負督帥的托付。”他的聲音干得就象被曝曬了許多天的劈柴一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下官請辭。”
聽周翔張口就說要辭官,兩個木雞般呆立著的知事立時就把頭埋得更低了。
商成怔了一下,張著眼盯視著周翔,良久才冷漠地說道:“這就是你的態度?這就是你改正錯誤的辦法?你想辭職不干了?”他簡直不能理解這個人腦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事情沒做好就該想辦法補救,半途撂挑子算是什么意思?”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尤其讓他感到氣憤。他黑著臉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兩圈,又轉到周翔面前,搖頭嘆了口氣,緩下口氣說,“做事情的時候有主動精神是可取的,但是一一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們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有些事情…”他依次把三個文官掃視了一眼,“…我們只需要做,不需要問為什么要這樣做,也不需要我們去評價這樣做值當還是不值當。”
兩個知事也不知道聽沒聽明白商成話里的意思,立刻躬身答道:“下官等凜遵督帥教誨。”
商成垂目凝視著沒有回應的周翔,看他半晌都不吭聲,就說:“我給你兩天時間,回去仔細做個方案出來。實在不行,這事我就交給別人去辦。”他再次提醒說,“還是那句話,要人要錢要物,我都沒二話,只要你把道路打通。”
周翔默不作聲點了下頭。商成的話不啻于醍醐灌頂振聾發聵。他認識到自己在犯下第一個錯誤之后,現在又差點犯下第二個錯誤,他真要是中途撒手,舉薦他的狄栩和陶啟臉面無光不說,說不定還會拖累提督的大事…他說:“我們回去就會重新審查,爭取盡快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出來。”
商成不知道該如何評介周翔的的感悟。不過,雖然周翔在某些方面的認識和自己完全不一樣,但是最后一句里表現出來的改正錯誤的決心還是令他很欣慰。說實話,他也不情愿中途換個人來主理這事。就算新人再有能力,到任之后熟悉人事和理順關系也需要一個過程,這就要消耗掉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等到真正開始抓業務,不知道又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于是他對他們說:“這樣就對了。犯錯誤不可怕一一有誰能不犯錯誤呢?可怕的是不敢直面錯誤。犯下錯誤之后只要能改正就好。何況,你們又沒犯什么錯…”
三個官員詫異地盯著商成。他的話簡直把他們鬧糊涂了一一這樣都不算是錯誤,那還有什么能算是錯誤?
“只有做事的才會犯錯。你們什么都沒做,怎么能說犯了錯誤呢?”
這帶著挖苦嘲諷意味的玩笑話讓三個文官都是一臉的苦笑。
商成讓他們都坐下,說:“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可別到處傳揚。”看周翔他們都慎重地點頭,就又說,“修路的事情就先說到這里,等你們明后天有個了新的方案之后咱們再來談細節。現在,你們談談水利上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