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定把冉濤盡快從敦安調走之后,商成就把話題轉到地方政務上。
談話還是按他習慣的方式,主要是他提問題,然后官員們作解答,偶爾一些地方他聽不明白的,他也會反復追問,直到自己聽懂為止。他的問題很廣泛,無論人口戶數的一般現狀還是地方治安情況,或者財稅、吏治、生產、墾荒、水利,他都關心,甚至連縣里去年丁口增長不及前兩年的緣由他也仔細地詢問了一番。
一開始,這種談話方式讓幾個官員很不適應,一連串的問題也令他們有些緊張,好幾個人在被商成提問之后都張口結舌地答不上話。要知道,平日里這些數字總是被他們掛在嘴邊的,可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它們卻變得陌生起來。因為回答不上督帥的問題,本來挺老練的戶科主事又驚又怕,急得臉色都變了…
商成停下話,讓面孔蒼白的主事先喝口水緩解一下情緒。
他問冉濤:“冉大人在敦安多久了?”
冉濤在鼓凳上欠了欠身,拱手說:“不敢勞煩大人垂問。從東元十六年八月至今,下官來敦安已經快四年了。”又說,“大人稱呼我的表字延清即可。”他知道自己的鄉音重,怕商成聽不懂,這兩句話都學著上京官話說得很慢。
這一回商成聽明白了。他微微蹙了下眉頭。記得冉濤剛才報履歷時提到過他是東元七年的進士,怎么到現在還是個九品芝麻官?進士出身,哪怕是個不思進取的人,單憑著混差事熬資歷,十幾年下來也至少是個上縣的八品縣令吧?何況冉濤看上去還不象是個庸庸碌碌的人…這個疑問在他心頭一閃而過。他喝了口水,說:“你來了這么久,敦安的情況肯定很熟悉,你覺得敦安的問題出在哪里?是因為這里的土地貧瘠物產稀缺造成的,還是賦稅過重?或者是衛署對這里重視不夠?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冉濤緩緩搖了搖頭,說:“都是,也都不是。”他停了下,唆著嘴唇想了想,似乎是在組織自己的思路,然后接著說道,“敦安是山區,耕地少是個不爭的事實,但土地和周圍幾個縣差不多,算不上是貧瘠。要說賦稅重一一除了朝廷定的丁畝田賦定例雜稅,我們絕沒有多收一文錢。”他迎著商成審視的目光,口氣堅決地說,“大人若是不信冉某所言,盡可以出去走訪。”
商成說:“我倒不是不信,只是奇怪一一既然土地和別的地方沒什么分別,敦安的情況怎么會比別的縣相差那么遠?從顏卿道這一路過來,我看見的情況都很差,旁的不說,就說說衣食住行吧;遠的也不說,就說眼前的…”他指了指坐在幾個官員中最靠后的工科主事,“…衙門里的人拜謁上官都穿成這樣?”
幾個人都順著商成的手指方向望過去,立時都是一臉想笑又不能笑的古怪神情。工科主事登時滿臉赤紅,趕緊掩著袍服下擺上的一個豁口埋下頭,急急慌慌著解釋:“不,不是小吏有心要在官前失儀,是…是剛才進門時,不、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嘴上說話手里還攥緊袍子使勁,一不小心“嘩”一聲響,登時把下擺上掉甩甩的那塊綢子給撕下來了。
商成和幾個地方官都被這滑稽的一幕逗笑了。剛才屋子里的一點緊張氣氛也就隨著這笑聲被沖淡了。
為了不讓可憐的工科主事更加尷尬難堪,商成就說道:“看來是我想多了。延清,你熟悉敦安的情況,我想問問你一一假如咱們現在要改變敦安的狀況的話,你覺得應該從哪里入手?”
冉濤的目光在眼瞼后倏然一閃,隨即低下頭去,繃著嘴唇似乎在思索,半天才說道:“這就要看大人和衛署是想如何改變敦安。要是止望著讓百姓有個眼前的溫飽圖個暫時的安定,那再是容易不過一一每年春荒秋謹時撥筆款子補助救濟便可。這樣做糜耗不多,又簡單易行,只要辦事的人可靠,足以保一年的平安。”
撒錢的辦法又有誰想不到呢?商成失望地搖了搖頭。他本來還指望冉濤給他支個好辦法的,而且也帶有幾分考較這個人本事的想法,但是現在看來他對這個進士的期望有點太高了。不過話卻不能不接下去,他索然無味地隨口問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冉濤沉默地搖了搖頭。就在商成準備繼續了解縣里的其他情況時,他忽然抬起頭凝視著商成說:“只要大人能答應我一件事,不出三年,我就能讓敦安路不拾遺。”
“哦?你說說看,你有什么好辦法?”
“修路!”冉濤言辭錚錚地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敦安之所以窮,不為別的,就因為東元三年仲夏暴雨山巒崩塌,毀了向南通往中原的道路。北邊的淺水瀑一段,南邊從蒼嶺到渠州治下濰縣一段,都是艱難坎坷。其中南邊尤甚,有多處道毀橋塌幾近無路可走。也就因為這條路道艱難,早前經這里南下北上的客商漸漸都改了道,或者取道南鄭,或者改途蒼廬,到如今商旅幾乎在敦安絕跡了。大人剛才說我們穿得差吃得不好,這是實情。不瞞大人,在敦安,一兩香能賣一百二十錢,一石谷是一貫二,價錢比上京還貴出一倍,比燕州貴出兩倍有余。如此行市,敦安人能不窮?我們當然也愿意穿好點吃好點,頓頓都能沾個葷腥,可商人不來敦安,我們去哪里買上好物事?而且商人不來,敦安的糧食布匹山貨毛皮也賣不出去,人們手里沒了余錢也沒了盼頭,又有幾個人還會勞苦掙命地賣力氣,巴望著過更好的日子?…”
商成一邊聽一邊點頭,冉濤說的是實情。要想富先修路,先把交通問題解決了,其他的事情自然要好辦得多,多的不說,就是朝廷的救濟也容易送過來…
幾個官員都贊同冉濤的主意。一百二十錢的油實在是太貴了!
商成問冉濤:“你們縣里為修路的事情做過方案沒有?”
“有。”冉濤說。這樣的大事怎么可能沒案子?他來敦安四年,繳給燕州府和衛署的修路文告至少也有三份,每次去燕州辦事,他都要去催問一次,可回回都只有一個答復:不急。案子正在斟酌…
商成馬上說:“那你們回頭把備案底子送過來,我晚上看一下,明天咱們抽個時間專門商量這個事情。”
聽他這樣說,幾個地方官都高興得眉飛色舞。
這原本就是他們想求商成的事情,來之前還為此做了不少準備,誰想到新提督這樣好說話,準備的東西一樣都沒擺上來,商成就已經答應了。雖然商成說了還要和他們商量,但是現在看起來這事辦成的希望非常大。
最大的事情有了眉目,幾個地方官的心情明顯放松下來。他們和商成一直把話拉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把縣城幾個最有名的廚子都叫到驛館里來了,為商成做一桌豐盛得不輸與燕州大飯館的宴席,商成雖然不喝酒,依然是吃得贊不絕口。幾個賣力的廚子不僅得到了提督大人的夸獎,還都在衙門領到幾百文的賞錢。冉濤他們在興奮之余也有些遺憾和緊張一一不知道這頓飯能不能讓提督真正滿意啊;只可惜南城青瓦坊的當家臺柱錦娘子有事出了遠門不在縣上,要是她在的話…